书书笑笑,谨慎起见她仍然要求看了安德利的工作证件,安德利一边笑嘻嘻的把证件给她看,一边继续开玩笑,“噢,美丽的姑娘一般警惕性都很高的。”
的确是调查组的负责人,书书弯腰鞠躬道歉,“师兄不要介意哦。”这样喊也没错,安德利确实可以算作她的未来师兄,他看起来很满意这个称呼,一口白牙明晃晃地闪着,书书心说大概是自己太多疑了,不知为何,她并不太喜欢这个才第一次见面的“师兄”。
回下榻酒店的路上,安德里给她介绍沿途风光和海岛的基本情况,书书盯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椰子树,嘴角翘起恰当的弧度,不时转过头去适时插入一两个问题。其实安德里所说的无非是些旅游手册上的宣传语,海岛总人口120万,土著只有百分之10,以农业和旅游业作为经济支撑,现在已进入旅游淡季诸如此类等等等等。这些宣传语她已看过数遍,几乎能背诵下来,不是应该跟我说一下现下field work的基本情况,进展到哪里了么,她心中虽疑惑,脸上却不动声色。
于是在放置好行李之后,书书提出想去岛上唯一的一座矿坑看看,安德里脸上的笑容便迟了一秒钟,“你今天刚到,先休息一下,我晚一点跟你说现在的进度。”他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到:“矿坑那边你暂时不要过去,他们,很难相处。”
他交代了书书另外一些事,接了个电话就匆匆赶出去。梁书书在出发之前就知道本校还有一个隔壁班的男生也报名了,但目前为止都没见到人,书书背着相机出门,在这座岛上现在只有她孤零零地一个人,她一面为着独自出行的自由而兴奋,一面又暗暗提醒自己多加小心。
她住的地方是外岛,已属于海岛外延,沿着酒店出去往东不到十里,就是一片当地居民的住地。没有了刚才在港口所见的繁华和人声鼎沸,取而代之的是堆成小山的垃圾,穿着民族服饰在土屋前晾晒衣服的中年妇女,无所事事坐在大门口的小孩,赤|裸上身坐在路边抽烟的中年男人,还有沉默无语盯着她看的当地少女,梁书书小心翼翼地把这一切都拍下来,从此刻起,她就切换了身份,以一个人类学的“他者”来观察和记录这一切。
她突然放下相机,停在原地,刚才还在抽烟的中年男人不知道为何扔掉烟头,一把拽住那沉默的少女,拖着她的头发就要把她往屋里拽,那少女口中咿咿呀呀,却发不出声响,试图挣脱男人的控制,她双手捶打着男人胳膊,双脚在地上乱蹬,终究还是徒劳。
他们说的不是英语,以梁书书有限的土话水平,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她犹豫了一下,是否应该上前劝阻。她向来觉得,男人使用暴力殴打或者强迫女人,都是罪大恶极的事,不管是在这个世界的哪个角落。但……此刻她是个人类学观察者,她尚不清楚当地的社交习俗和禁忌,她需要的是观察,而不是贸然参与。她的老师,某位人类学泰斗曾经评价说,她的优点是善于深入观察,缺点是过于深入的观察。
最终梁书书有了决定。那少女不顾一切的想要挣脱,她转头咬在男人手臂上,男人一时吃痛放手,少女趁势跑出来,没跑两步,就又被男人抓回去,男人狠狠一巴掌甩在少女脸上,少女眼中涌出大滴眼泪,徒劳着朝着梁书书伸手。书书快速地拍下这一切,而后壮着胆子向他们走过去,同时没忘记跟秦薇发一条示警短信。
她首先用英语问了一遍,出了什么事,是否需要帮助。其实她心中完全没有把握,她有一个随身携带的报警器,只怕万一出了什么事,报警器可以引来救兵,暂时缓一缓。出乎他意料的是,那男人居然听得懂英语,他像野兽一样凶狠地盯着梁书书,眼神中藏着吃人的光,随即用英语回复道:“你不要管,这是我女儿。”也许是怕事情闹大引来更多的人,那男人没有再打那个女孩,只是把她拖回屋去锁起大门来。
书书拿着相机按了一下回放,不知道还要不要拍下去,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真是太突然了。她决定先回酒店去,那一直蹲在门廊下默不作声看着这一切的小男孩此时突然向她跑过来,书书还没来得及问他有什么事,小鬼一把抢过她的相机转身就跑。
小孩子跑的飞快,脚下就跟踏了风火轮一样,转眼就消失成一个模糊的黑点,一切发生还不到一分钟,梁书书目瞪口呆。
打破病房宁静的是那台二手诺基亚自带的手机铃音,是秦薇的电话。她从隔壁病房的病人那里拿来这台旧手机,第一时间把自己的号码告诉她。
“书书,到底出什么事了?你现在怎么样了,要不要紧啊?”秦薇噼里啪啦的。
“只是小小感冒了一下,被医生误诊为传染病,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了。”梁书书避重就轻的一带而过,她天生的性格使然,不想麻烦人,也不想让人为自己担心。
梁书书有双非常潇洒的父母,真的是过于潇洒了,书书上一次见到他们也还是在自己考上大学的时候,是以这种时候她也只能跟自己的室友通电话。
“薇薇……”梁书书欲言又止。
“嗯?书书,什么?”
“帮我传真一份文件过来。“她用力地,快速地说完这句话,握着手机的手因为用力过度指节有些泛白。如果再迟疑一下,她也不确定自己还会不会这么做。
后面秦薇还说了些什么,比如傅城去了艾尔岛不到一个星期后就回来,然后火速和祁玉复合,比如学校新修了一座食堂,又比如Daydreaming要开新的演唱会了,书书守在医院大厅的传真机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听到最后一句时,心就咯噔了一下。
手里握着秦薇传真过来的那份文件,梁书书就觉得自己的心莫名的往上跳了一跳。一共十页的A4纸,排满了720个电话号码。
从0到9里面任意选3个数字,有多少种排列呢。其实这不是个数学问题,这是个爱情的问题。她想极力隐藏否认的那一点心思,终究不能骗过自己。
她攥着那一叠的号码页,慢慢走到外面的花园里去,选了个阴凉的地方,坐在石凳上,开始一个一个号码打过去。时序已属深秋,却不知为何还有蝉鸣,语音凄凄。
14个小时的时差之外。
蜂拥而上的记者争先恐后的将话筒递给面前的人,唯恐被落下。被围在中间的高个子男生面容精致俊美,衣饰华丽美艳,是那种典型的二次元美型男,这是白日梦乐队的一次媒体专访问会。
该澄清的都澄清完了之后,比如这么久不出现真的不是因为被关进戒\\\\毒所了,最后无聊的记者们又问了关于理想型的问题,毕竟这可是爆点啊。
其他三位都是一贯的套路答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韦麟回答的十分具体:“我喜欢的女孩啊,要有微卷长发、眼神干净柔和、身材纤细、温柔、独立、坚强,笑起来像玫瑰绽放,又像樱花坠落…… “ 等到他终于说完时,一位嗅觉敏感的女记者抓住机会追问道:“你已经找到她了吗?你现在单身吗?”
“这个问题,是个秘密。“韦麟一笑,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光彩,而后又是他惯常的一脸不以为意。
机械冰冷的电子语音传过来:“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不知道是第几遍了。书书有些疲惫地揉揉额角,如果两个人只有相遇的缘分,那是不是不应该强求?她垂下头去看着自己的影子,树影乱晃,她的影子也跟着摇摆。
那,这次就真的算了吧。相遇的人总会再次相遇,不能就是缘分已尽。
她再次抬起头时,觉得自己一直被吊着的心终于归位回到胸腔里,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起身准备回去。
她想着自己的心事,半低着头走路,对面撞过来对捧着手机目不斜视的小姐妹,正对着手机屏幕笑的花枝乱窜,大家都是不看路的。
书书手中握紧的那几页纸被吹散,小姐妹中的一个急急去给她捡回来,不住道歉,书书轻轻笑了一下,摇头示意没事,她笑起来的时候便似有无数的晚樱在这薄暮之中随风落下,缤纷琳琅。
直到那一对姐妹花走出些距离之后,书书还听得到她们激动的笑声,在对着手机屏幕吸气,“啊啊啊啊,他好帅啊。“那屏幕上有个男人,正握着话筒,笑的放荡不羁却又无比认真的在说:“笑起来像玫瑰绽放,又像樱花坠落。”
她将手中的那一叠A4纸放入碎纸机,看着它们一点点被吞噬掉,突然地有些难过起来。
她的48小时观察期马上就要快结束,梁书书去储存柜那里收拾自己的东西。在她换好衣服去办出院手续时,又看见了之前在船上跟她一起来的医生,只不过,这位医生眼下穿的是护士服,直直地挡在她面前,用略带挑衅的眼神盯着她。
书书现在对自己总能遇见不想遇见的人这一项奇怪的技能也见怪不怪了。她毫不回避地瞪了回去。
“你也不过如此,有什么好的。“护士小姐盯着书书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如是说道。
书书感觉她那个眼神倒是和她小时候街巷门口聚在一起闲话长短的中年大妈一样,一时没忍住掩嘴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护士觉得她在嘲笑自己,语气明显地开始不善。
“没有行医资格又何必装医生呢。“书书微笑,扔下这么一句话,手指掠过自己的裙摆,从她身边绕过去。
梁书书觉得自己“听”到了那护士气的咬牙切齿的样子,她一贯不是说话刻薄的人,这样没礼貌的话说出来也不觉得内疚,现在她心中只有愤怒得以释放的小小快感。
“梁小姐,那请你多保重,祝你好运,期待和你再次见面。”
护士冷冰冰的声音传来,书书一点都不觉得这是祝福,这听起来更像是个威胁,不过她完全不放在心上,挺直背脊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再次回到勒加岛去。
纵然深陷危险无助的时候,她也想过要放弃回学校去。这种事更像是和自己角力,当了一次逃兵,以后都不太能挺胸抬头的走路了。
以失败者的的姿态重新跨上战场,也好过不战而逃。她不是逃兵,她要回去完成自己第一次独自的田野调查,写出一份完整的田野报告,要单枪匹马威风凛凛的去看这个世界,过自己的人生。
她依旧每天泡在岛上唯一的图书馆查阅大量资料,研究当地的婚嫁习俗,尽可能的把自己融入到他们的环境中去,纵然有些她不能理解,也客观诚恳的记录下来。她的土语慢点熟练到能和当地人交谈的地步,她的诚心和坚持最终也得到了回报。
她去过露亚家的宝石店铺,已经关门了,山脚下卖香草咖啡的移动售货摊也没有了,一切就像鱼潜入水中,没有存在过的痕迹。
她也依旧每天收工的时候独自去山顶悬崖上,一个人吹很久的海风,等到星星出来,就躺着看一会星星,然后回去写她的田野笔记。
有时候她会想起一双眼睛,满眼的讥诮和冷漠,可有的时候,那双眼睛又闪烁着亿万星辰的光,里面映出五色流溢的烟火,还有她的影子。
等到秋天结束,初冬来临的时候,梁书书结束了她的勒加岛之行。
“他在你的世界里吗?”一个声音从心底生出冒出来。
“我不知道。”梁书书下意识的回答了这个虚空中的声音。
“不相信命运,又为什么要相信缘分?”那个声音不依不饶。
“不,这是不一样的。”梁书书挣扎解释。
“有什么不一样。”那个声音追问。
“我……”
她在回程的飞机上补觉,醒来的时候用手背挡着眼睛,云层之上日光万里,冬日暖阳明晃晃的一把透过舷窗落进来,有些刺眼。
——谁愿意承认那是眼泪呢。
“书书,到底出什么事了?你现在怎么样了,要不要紧啊?”秦薇噼里啪啦的。
“只是小小感冒了一下,被医生误诊为传染病,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了。”梁书书避重就轻的一带而过,她天生的性格使然,不想麻烦人,也不想让人为自己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