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尝于密室闭关,或细思武学招式,或研修古书典籍。我等弟子以为寻常,未有一人上得心去。”柳松烟苦笑结眉,叹口粗气,又再接道:“熟料得,便是十日前那一夜,我自感昏沉,睡至卯时,方为一众呼叫嚎啕所扰,起身一探,才知恩师殒身密室,与世长辞……其那死状……端的怪异可怖……”
“柳大哥……”
柳松烟冲胥留留稍一摆手,面色惨白,狠狠一咬下唇,待口内得些血腥之气,立时接道:“恩师首级失却,颈项所遗断口……甚为平整,唯有中间,稍有高低之差。瞧着……瞧着似乎恩师是束手就戮,全然不曾相抗。更怪异的,乃是……恩师头项虽失,遗体四下,却无一星半点鲜血喷溅之迹……我等探查遗体,见恩师腕脉多有类鼎足之三角割口,方知恩师之血,早被放得干干净净……”柳松烟径自一愣,面现惊怖,自言自语往复不住,“只是,这一身血气,怎能眨眉便被清个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在那密室之外,尚横有一尸。”
此言一出,堂内诸人更显惊诧,目睑微开,无不定定瞧着柳松烟。
“那一人,乃是两月前为恩师逐出师门的二师弟——布留云。”
宋又谷听到此处,折扇陡地一开,沉声询道:“柳兄,指不定是那布留云流离多日,积怨弥深,这便偷返钦山,于密室中偷下杀手,枉害了你师父性命。兴许,此回未必是那异教作祟。”
柳松烟轻笑一声,冷道:“此言不虚。恩师受害,那布留云决计拖不得干系。然则,其尸一旁,乃有血书数字,先言‘碎首糜躯自在欢喜’,又道‘叛人终当为人所叛’。字体甚草,全然不成体统。”
在座四人闻声,竟是齐齐吞唾,探舌稍一濡唇,两两相顾,哑声惊道:“碎首糜躯?”
柳松烟同柳难胜对视一面,摇了摇眉,沉声叹道:“想来,诸位对此一句,当不陌生。恩师得薄山噩耗之时,口内反复诵念的,也是此句。”
胥留留眼目微阖,思量前后,待得盏茶功夫,已是理清了脉络。
“柳大哥,想来,异教当是以布留云为内应,才可轻易摸上钦山,又再寻得尊师所在。如此说来,尊师未有防范,被那群歹人一招致命,倒也不奇。”
“非也,非也。”柳松烟径自摆手,柔声叹道:“以恩师武学根基,若非奇袭,绝难得手。然则,布留云早被驱逐,莫说奇袭,其只消露个面,便非得引来众人围堵指责不可。恩师岂会对他无备,给了他可乘之机?旁的不说,那布留云之前于钦山派时,早不为恩师所喜。其性纵诞,贪得无厌;其人虽不蠢陋,然于武学一事,常怀侥幸,时作时辍,多投机之举。若非其怙恶不断,屡教不改,恩师断不会对其前程不作顾念,亦不对往日情分稍加萦怀,决然勒其下山,再不允其踏足钦山地界。”稍顿,柳松烟径自接道:“正因恩师对此人了若指掌,料其被逐下山,必定怀怨,少不得做些见不得光污人眼目的龌龊勾当;故而,自布留云下山之日,恩师便有明令,多添了巡防人手,日夜不休。这两月间,我同其余弟子,何尝敢有分毫懈怠?”
“依着我等对布留云了解,专在其可能下手的地段增派弟子把守。这般日防夜防,缘何仍防他不住?况且,恩师既有先见之明,早生防人之心,又岂会因着布留云外通异教,便坐以待毙,一招未发,一夜之间便枉死派中?”
“难不成,那大欢喜宫教众,当真有飞天遁地呼风唤雨之能?”柳松烟一言初落,已然把自己惊得肩头微颤。
五鹿浑沉吟片刻,抬掌一扶额角,徐徐问道:“柳兄,恕我冒昧。在下思来想去,还是未能明白,若说内贼乃是那布留云,为何尊师方逝,你反成了师门众矢之的,于钦山无处立锥?”
“就是。”闻人战目珠一转,脆声嘟囔道:“难不成范掌门方一过世,你们钦山派便内斗不止,人人欲作新掌门不成?”
柳松烟稍一侧目,定定凝视手边那对双钩,半晌,方探手上前,将那双钩凑近眼目,一边打量,一边细细摩挲不住。
“恩师曾言,谁人得了双钩,谁便是掌门不二之选。”
闻人战一听,立时近前,单指一挑,已然轻触钩身,细瞧片刻,心下暗道:这对钩子,果然是个好宝贝!
宋又谷见闻人战面上情状,已然会意,自觉哭笑不得,折扇轻拍两回,缓道:“我说柳兄,江湖上早闻,你已习得那倦客烟波钩精髓,也早得了范掌门亲授的双钩。这么说来,你这钦山首徒,理当接任掌门之位才是。”
柳松烟闻声讪笑,隔了半刻,方道:“你等有所不知。恩师言中所说双钩,并非在下随身所持那一对。钦山双钩,本有两对——恩师所持乃为父钩,在下所持,不过子钩罢了。”话音方落,身子往边上一歪,不经意将那双钩一撤,离闻人战稍远。
然则,闻人战不见收敛,反是大喇喇往前踱了两步,粉颊几要凑在那钩刃之上。柳松烟见闻人战这般目不转睛盯着那双钩狠瞧,不禁无奈,唇角一耷,拱手将双钩往闻人战膺前一递,轻道:“若你喜欢,便先拿去瞧瞧。”
闻人战见状,也不客套,反手接了双钩,立时退回椅上一窝,一边窃笑,一边端详抚摩那双钩不住。
“请教柳兄,钦山那父钩子钩,有何差别?”
柳松烟冲五鹿浑强挤个笑,濡唇接应,“恩师所持双钩,钩柄玉质,温润通透。此玉,甚是稀奇。若将之朝向明光,那玉中可清楚瞧见一点血红——白中一点红,白如雪,红如血,此物乃是千年不遇的天然血玉,价值可抵万金。再有,那双柄两玉,各有一点;此一点,端的是斩钉截铁,毫不见拖泥带水的隐约血丝。如此,也是恰合恩师名讳。”
宋又谷稍一撇嘴,折扇掩口,轻声自道:“范一点,血一点。这一点,还真合称。”
闻人战一听,玩心大盛,直将那钩柄朝前一横,借着天光,细观其内。不过片刻,闻人战面色陡改,疾声叹道:“鹿哥哥,这一对……便是父钩。双钩钩柄内,便有红血各一点。”
余人闻声,无不惊骇;唯有柳松烟,木然阖了眼目,脊骨一软,已然瘫在椅上。
“师弟们说,我同布留云,皆是大欢喜宫内应。戕害恩师,欺瞒同门,不过为了早登掌门之位。”柳松烟蓦地抬声,边笑边道:“我真是……这六月飞霜三年不雨之冤,纵我满身是嘴,也实在难辩清白!可……可我是当真不知,我那子钩,缘何无故变了父钩;更是不知,我这堂堂钦山首徒,怎就莫名成了异教走狗?”
宋又谷将那折扇往目前一展,细观扇头,隔了片刻,挑眉直冲柳松烟笑道:“柳兄方才还说,那大欢喜宫即便择了布留云作内应,也无用处,皆因尊师早有戒备,奇袭难成。如此,若那布留云不过幌子,尊师为另一爱徒所叛,为其一招毙命,岂非说得通了?你那些师弟所说,反倒比你的言辞可信的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