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三日。
钜燕国都,广达城暗阁。
段干色凝眉,贪看身前泽女,虽不见花容月面,然得个蜂腰云髻,也算些许安慰。
共姜冷哼一声,下颌一探,正对上段干色眼波。
“交代下去,不日,依令佯袭宝象寺!”
段干色喉头发干,暗暗吞口凉唾,启唇支吾应道:“泽女有此一计,必是设想周详。只不过……现如今江湖上,各大门派无不是缚手缩脚,想法设法同大欢喜宫撇清干系……此时我等有此一动,怕是无异寻衅,欲同异教针锋相对……”
共姜再笑,身子前仰后合,直引得那珍珠宝冠微颤不休。
“异教虽已放言——盗大欢喜宫之名者死。然则,我这微泽院高手云集,吐纳间呼风唤雨,翻覆间斗转星移。难不成,我还惧了那遁走廿岁几已刊灭的一帮子外族去?”共姜单掌微抬,掌心向内,立于目前,细瞧葇薏半刻,后则探舌濡唇,懒声再道:“段干色,你可想明白那水寒之谜?”
段干色闻声,不由讪讪,偷眼再瞧泽女,更感神骨俱软,似是下一瞬便要瘫倒在地,随着那石烂松枯、陵迁谷变了去。
静默半刻,段干色方才回神,头颈一低,踱步暗往后退个两步,面上更显谦恭。
“属下不才,思忖多时,仍未有解。”
共姜闻听,又再抬掌,置于那珍珠障前,虚虚掩口,粉面冰融,娇声笑道:“非你不才,不过是有些个五鹿掌故旧事,你未知晓,怨不得你。”
此言一落,共姜稍一踌躇,不过片刻,却是清了清嗓,直面段干色,柔声接道:“你跟随我,也非一朝一夕。这偌大微泽苑,我也独独只信你。”
段干色唇角一颤,止住了口边笑意,却漫出了眼底欢喜,深施一揖,轻声接应,“属下知晓泽女同五鹿皇室有些个世仇,之前于抱琴城,也亏得泽女菩萨心肠,未取那纨绔王爷性命。”
“此事非关民瘼,不过私仇。我本念着,冤有头债有主,为恶的既是那五鹿伊,我自不该迁怒其子。只是现下,时移世易,若想啖伊血肉寝伊皮,怕是也不得不结一二盟友,藏三五变计。”共姜长吁一声,身子往后一仰,轻声再道:“当日筹划水寒一计,本是为着借鱼悟之力,若其同姬沙反目,也好顺势敲掉五鹿伊一条膀臂。若能因着一颗宝珠便令五鹿垂象二主加深嫌隙,刀兵相向,你我更可坐收渔人之利。”
段干色此时也没有方才情紧言窘之相,颔首聚唇,朗声笑道:“泽女此计,本是极好。那尤耳国全不过酒袋饭坑,亏得泽女不悭,从苑中珍宝阁自取三颗宝珠,暗中使个障眼法,便将那渔人唬住,助我等进献祥瑞。且那三国元老重臣,面上是轩裳执裾,内里是赤犬黄獐,自负聪明,哪个不是被泽女于股掌玩弄?其焉能料得,往五鹿那名外使,本就是泽女早早安插尤耳一副耳目。那水寒方顺着鹤颅蛛丝入外使喉肠,迅指便不远万里早早暗度于泽女手上。”
段干色轻笑两声,径自嗤道:“暗处落黑手之人,万万想不到,水寒尚未离了尤耳,便已不在外使身上。”
一言即落,二人相视一笑,段干色面上稍见怅然,摇眉轻叹,“惜得那鱼悟甚不中用,半路又杀出个小和尚,解了急救了火。”段干色一顿,侧颊直冲共姜询道:“属下当真不解,那小和尚,究竟自何处多得了一颗水寒来?”
共姜巧笑,柔声应道:“那宝珠,九色之光俱毕。如此造化独钟之物,安能不迟不早偏在那时多出了第四颗来?”共姜膺前一挺,屏息片刻,低声接道:“同括和尚那一颗……怕是来自……咱们钜燕国主——古远寒。”
段干色一听,挑眉一骇,冲共姜频送眼风,待确认并非口误,这方将两臂虚虚一抬,掐腰奇道:“怎得……是他?”
共姜见状,反显欣欣,娇声笑道:“我本不甚笃定,后则使了一计,暗中试了试胥子思。因果前后,不多赘述,你只需知,那颗水寒,乃是有人凭着天大颜面,自咱们国主那处借了去;且这一借,归还无期。”
“普天之下,孰人能有这等能耐?”
共姜轻笑,隔了半晌,方再启唇,柔声点拨道:“可还记得当年质于五鹿的适心夫人?莫要忘了,她可是古远寒一母同胞的亲姊!”
段干色目华陡地一亮,眨眉不迭,扼腕嗟唶道:“确是如此,确是如此!这般,便可说得通了。”言罢,却又一顿,目珠转个两回,低声试探道:“那同括和尚,莫非便是……”
“拆碎玉笼飞彩凤,断开金锁走蛟龙。”共姜冷哼一声,静默一刻,抬眉再瞧段干色,先是切齿吞声,后则徐徐颔首,慨慨应道:“若所料无差,其便是草莱口内几多叹惋的垂象大皇子——齐掖。”
“此一回,你便令人扮作大欢喜宫人,直捣宝象寺,作势取那小僧性命。”共姜肩头一颤,一字一顿再道:“届时,不论那暗处之人是生了指爪辟地,还是插了翅翼飞天,都得不请自来,亟求一见。若有所求,我自不惧其钳口。”
段干色啧啧两声,再将两掌对搓数回,低眉沉吟片刻,已是轻声陪奉,“泽女所盼,可是适心夫人?当年五鹿伊可是早告天下,说是适心夫人身子孱弱,已然病逝……”
“管她是死而复生还是借尸还魂,只要堪用,于你我便是善事。”未待段干色言尽,共姜已是抬掌,止了其说话。
“年幼之时,我同家母于五鹿也见过适心夫人几面。”共姜冷哼一声,笑道:“其那心智,可断然不是个甘作砧板鱼肉的弱质女流。”
“之前你也遣人探过灵和寺,可曾查见半点端绪?若那同括乃是单枪匹马,断难做得如此滴水不漏。”共姜轻咳一声,两目一阖,低声再道:“近来你也多方探查少扬暗杀外使之人,连同那九韶密林之怪,虽无明证,却可推知,暗处那人怕是要寻鱼悟麻烦。你再想想,水寒一事,除却三国同尤耳国主重臣,便也唯有你我,连同那暗蛰之人知晓。你且猜上一猜,若适心夫人尚在人间,她当是归依何人、攀附何势?”
话音方落,共姜将两袖一拢,起身欲走。未行两步,却又陡地回眸,直冲段干色笑道:“咱们苑内,多得是天姿国色,玉人姣娥;仰可落惊鸿,俯可引渊鱼。除却大半豆蔻青葱,倒是也有一二半老徐娘,凭些陈事旧情,尚堪差使。”
话音方落,扭身便去,唯一言绕梁,柔柔熨耳。
“这江湖,难过美人关的浪荡侠客,总是比倾世美人儿多那么一个。”
这一时,仙郎顶。
路潜光呆坐桌边,连连打了三五喷嚏,抬掌一揉鼻尖,方回神一扫另一掌所托酒坛,探头凑近坛口瞧个两回,这便长舒口气,自言自语道:“没洒,没洒,甚好,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