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垂老久矣。
凡认得我的人,无人数得清我究竟多大年纪,也无人相信我能将自己过往的年岁记得那么清晰。可我却记得清清楚楚,自与师傅离散至今,不偏不倚,恰百年。
百年前,我尚豆蔻韶华,与师傅一同操持着一家生药铺子,同师傅在一块儿的日子,过得绵长如梦,我沉醉其中,从不在意今夕何夕。可自师傅离开的那一日起,每一日我都记得很牢,从不曾算错过一日。
师傅说,待我百年之后,许是能再见着他。那是在我万念俱灰,几乎要丢弃性命的时刻,师傅给的最后的念想,本不该当真。
为了这个最终会幻灭的痴想,我便一日一日地数着盼着,绝不会错一日,连一个时辰都不会错。没料,我耗费了百年,仍旧拿不准究竟得不得见。其实,早在一甲子之前,我心底已起了彷徨。
我苍老至此,连个稚童见了都会骇怕,万一真见着了,师傅还能认得我么?倘若,我的样貌能像临安城中那片湖一般,亘古不变,那该多好。
我同人说笑时将这话说起过几次,每每不等旁人讥笑,我先自嘲痴人说梦,人老了容易胡言乱语。可有谁知道,我心底,是当真存着那样的企望的。
……
临安城中有湖,世人皆知谓西湖。西湖外围沿湖一溜的巷子,商肆林立,迎来送往,巷中更有贩夫走卒,箪壶卖浆,络绎不绝。
因离皇城甚有些距离,少了沉重,又因山色空濛湖水清奇,就有那许多的操持整日的权重人臣前来疏解喘息,更有文人骚客争相前来显弄风雅,墨客权贵向来又少不得名妓陪衬,更离不得酒肴果品,这湖边湖面便多了不少人间烟火气,胭脂水粉香,久而久之,竟成了一等一的风流富贵之地。
湖水之北水道阡陌之处,有一处深巷,唤作茱萸巷,大凡自小长在临安城中的人,都知晓这巷子是有些来历的。
此巷原是教一户簪缨世胄的人家占着,赫赫扬扬的一大家子,击钟鼎食、连骑相过的显贵日子过得好端端的,忽就遭了灭族,无人能说道清楚这一家子究竟犯了什么事,碌碌小民的眼里本就只能瞧见高门大户的两桩事,要么显,要么衰,余者皆挂不上心。
自打这茱萸巷经了好大一场屠戮后,便日渐颓败下去,也鲜少有人愿意踏足进来。也不知是哪一年起始的,许是北方皇族南迁之后,临安城中的宅子渐渐捉襟见肘起来,权贵挤走了巨贾豪商,巨贾豪商挤走了蝇营狗苟的小民。
平头小民无法,转眼忽觉茱萸巷是个安身的好去处,不几年,倒也将这衰败冷僻的巷子重撑出了一番人世俗尘的情形来。
茱萸巷底,据说是昔年屠灭满门的行刑之处,阴寒气极重,曾有几年,临安城中吓唬顽童的话,便是“送你去茱萸巷底耍去”。纵然后来茱萸巷住得满满当当,巷底却还是无人愿去住。
可师傅带着我到临安的那日,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满意地将这茱萸巷底阴气沉重所在相中了,师傅说,阴阳相交时,恩怨缠结地,十丈红尘人,天时地利人和,再没比此处更好的了。
我并不明白师傅说的什么时啊、地啊、人啊的,既然师傅说好,那必定是不会错的。
不多久,茱萸巷底悄然开起了一家生药铺子,门前高悬乌头匾额,灿灿地闪着“朱心堂”三个大字。
师傅常对外人说他姓朱讳阙,我浑不在意师傅名唤朱阙还是别的什么,可他也将我的名字摆上了那高高的匾额上,还闪着坚定的金光,这却教我暗自欢喜了好多日子,路过那匾额时总忍不住抬头去望。
说到底,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姓,只知师傅唤我阿心。
人们只说朱心堂抓来的药,较之别处格外有效用,也时常见着一个年届而立的男子,眉目疏朗,端着一脸再谦和不过的浅笑,坐在柜台后头摆弄药材,他身边有个垂着双鬟,十四五年纪的小丫头,在铺子里来回忙碌,另有两名总沉默少话的杂役,垂头默默做活。
无人知晓这男子的来处、爷娘亲族、何处学的医理药典、歧黄之术,只知家中有人得了什么疑难杂症,或大夫束手无策时,来茱萸巷底求一求生药铺子里的这位朱先生,他若肯救,便是大幸了。
可偏他古怪得紧,并非什么病都愿意诊看,也并非什么人来买药都肯贩售。
诊金药资要得也稀奇,他若高兴时,也不必什么资费,随意在患病之人身上取一样小物件,便充当了药资,他若不情愿时,莫说是金叶子、交子、钱缗子,听说便是银山宝树,也未必肯多瞧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