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我对师傅过分小心,总不许我夜里独自出去颇有些不满,可当下他应允了我去看戏,我自顾不得那么多了,满心里只剩欢喜。
元夕夜与去岁一样,不见有甚变化。鱼龙腾舞,琉璃宝灯,笑语踏歌,我的欢跃,师傅的笑意,也未有不同。
《荆钗记》我头一回看,戏文一点点唱下来,尘世里的悲欢离合,不外乎如此。师傅说得不错,这戏,同我在生药铺子里所见的,大同小异。抑或是我期盼过高了,这出戏着实是寻常。
当演到那戏里的痴情女子纵身投江时,我忽地发觉周遭的吸鼻啜泣声此起彼伏。我在人群中望到张家娘子,她捏着一方帕子,正不住地抹眼角。
我记得她下半晌同我说过,这出戏她看了不下五遍,怎的还能教这戏赚去那么多眼泪?我将视线从张家娘子身上移开,慢慢看出去,倒是另有一人同我一样,并未被台上的戏触动到多少。
借着街上悬挂着的无数灯笼,我仔细打量了那人几眼,二十来岁的年纪,样貌还算不错,一身灰绿锦袍显着贵气,他正冷冰冰地直视着戏台,嘴角微倾,不屑地冷笑着。
按说师傅也时常冷冷淡淡的,却与那人截然不同,我总觉得那人的淡漠中有藏不住的寒意。
许是感知到有人正在望他,他忽然向我这边转了转头,我忙将视线移回到戏台上。
过了良久,戏台上的戏文终于唱到了历经磨难的夫妇破镜重圆,台下又是一阵抽泣抹泪,观戏的姑娘妇人们跟着台上的悲欢哭哭笑笑。
我长长舒了口气,师傅在我身后低声笑道:“阿心也觉戚戚?”
“阿心不过是感慨,世上那么多的苦难,磨折之后哪有这样的皆大欢喜,戏文果真都是哄人的。”我耸了耸肩膀,早知还不如看花灯花炮,至少绚丽好看。
“为师可曾骗你,果然是咱们生药铺子里的戏更好看些罢?”师傅掩口笑我,一手拢了拢我的肩膀:“走罢,戏散了。”
他话音甫落,前一息还都在扯着帕子拭泪的人群毫无征兆地涌动起来,众人皆呼朋唤友,卯足了劲回身后撤。我来不及转身,便教人群狠狠冲击了一下,师傅拢着我肩膀的手不知何时也不见了。
“师傅……师傅……”我唤了两声,都被周遭的哄乱吞没。
我鲜少,不,是从不曾置身这般的熙熙人群中,各种声音一齐向我扑过来,灌得我满耳满脑都是嘈杂,晕晕乎乎,辨不明方向。这时候,随意来个人,稍一撞,我必定要倒地遭人踩踏。
我一筹莫展,心里疾呼着师傅,喉咙里却发不出声来。
突然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膊,一股极大的气力抵抗着人流,将我往反向拉,我左右是无力眩晕的,只求不遭人群踩踏便好,也顾不上那么多,任由那只手来拽我。
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我忽觉一阵轻松,新鲜的空气重回到我的鼻端,我使劲地呼吸了几口,渐渐镇定过来。
“师傅……”我一仰头,迎上一张陌生的脸,将我从人堆里拽出来的那人,竟不是师傅。说是陌生,只因我不认得他,那张脸,却是方才看戏是见过的,正是那位对煽情戏文毫无所动的绿袍贵气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