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穿红背心、绫裙,贾琮教她认了些字,但她可没读过西厢,对此亦是睁眼瞎,低头,狡黠道:“哎!今早王善保家的透口风出来,说是琮爷出门时带了一千两银子捐给顺天社仓,如今怎么不见影儿?估计是大太太念叨,王善保家的再狐假虎威的……”
晴雯性子率真,有什么说什么,往往无意中得罪人,这点和黛玉像。
要是袭人,袭人就不会这么说,宝钗也不会。
贾琮仿佛听不见似的,静静思索、下笔,直到写完一篇八股,湖笔搁在歙砚上,才炯炯有神地直视晴雯。
风流灵巧惹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这是晴雯的结局,以及结局的原因,她毫无惧色地也直视贾琮。
“晴雯,你这话跟我说得,平日里当众不能说,也不能无缘无故指使、呵斥她们。我是为你好,不然,人家告密,吃亏的是你。”
贾琮没记错,后来这王善保家的,正是晴雯的头号攻击者,不遗余力地在邢夫人、王夫人面前说晴雯的狐媚子、没规矩等等,她不仅是司棋的外婆,还是邢夫人的陪房。既然是大太太的陪房,贾琏、贾琮都不能随意得罪。
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宝玉、宝钗都要叫一声“周姐姐”,为什么?因为陪房代表的是主母的面子。周瑞女婿冷子兴犯事,求王熙凤一声就完了。周瑞儿子不学好,有一次王熙凤要处罚,赖嬷嬷就说不能这样,不然王夫人没面子,王熙凤只得作罢。
贾府奴才势力,大抵分为两类:娘家势力和夫家势力。娘家势力诸如周瑞家的、王善保家的。夫家势力诸如赖嬷嬷、李嬷嬷、赵嬷嬷(贾琏奶妈)、金家(金彩、金文翔、金鸳鸯)、林之孝一家等。
“知道了,耳朵都起老茧了,都说了几遍。”晴雯不情不愿的,贾琮把文章揣进怀里,涉及《西厢记》,不宜宣扬开来给姐妹们看。
两人说了些话,不多时袭人穿着青缎背心过来,贾琮笑道:“稀客,稀客。”
晴雯揶揄着上茶,袭人往杌子坐定,先对晴雯说“怎敢麻烦”,旋即忌惮地看贾琮,见他人畜无害的面孔,好心道:“琮爷的手腕不妨事了么?都是我的不是,常担惊受怕,想着过来赔罪,赶好小爷今儿回来了。”
“真不妨事,花大姐姐是老太太调教出来的,即便我真有事,咱们做孙儿的,也得先记挂老太太。”贾琮淡淡道。
这便又是一种平衡,袭人倘若真的烫伤贾琮,她自己又赶忙认罪,伤势不大的话,看在老太太份上,袭人是没有事的。
平心而论,晴雯、袭人的家境,令人同情,这是真的。
袭人这么做,是为宝玉,袭人对宝玉,与宝钗对宝玉不同,宝钗时常拿四书五经劝说,袭人则是过得去就行,不能累坏宝玉。
袭人对宝玉的这种关切,应该是他们发生了男女之事后,慢慢体现出来的母性,也赢得了宝玉的敬重。她的确有贤惠、大度的一面,比如平时对茗烟、宋嬷嬷(宝玉房的一个婆子)也好,有次晴雯、宝玉吵架,宝玉发脾气要赶晴雯走,袭人第一个跪下来。
话分两头说,俞平伯说袭人是“薄情”之人,袭人还有另一面,红楼之中,晴雯死后,宝玉拿海棠花比晴雯。袭人不乐意,说海棠花应该先比我,晴雯算什么?灭不过我的次序!要知道,这时候晴雯尸骨未寒。
王夫人说她的眼耳身意时常在怡红院,这个人是谁?无疑是袭人,袭人的告密,间接促成了晴雯、芳官、四儿等人的悲剧。
包括宝玉早年的少爷脾气,断然不是抹黑他:茗烟闹学堂,金荣赔罪了,宝玉不依,硬是要他磕头。
还是那句话:大多数人都是一个多面体,并且会随着环境、年龄而改变。并不是说谁坏谁好,人都是复杂的,红楼主要人物,都没有脸谱化、单纯化的。多面体不仅仅多面,还是立体。
包括贾琮,他也是多面体,他也不敢说自己是好人。
……
听贾琮这般“直言不讳”,袭人稍显尴尬,贾琮献茶道:“看花姐姐的伤,也好些了,我也放心了。”
“不敢要爷赔罪。”袭人大方地喝了:“我今天来,一是赔罪,二是我家宝二爷,被太太训着去赶考……”
晴雯听得腹诽:“还没当上姨娘,就你家宝二爷了……”
“这才是姑娘过来的真意吧。”贾琮道。
“爷这样说话,我都不知怎么说了。”袭人好不烦心,这人说话怎么句句带刺?别是被晴雯感染了吧!我怕了,大家各不相干,给你赔罪还不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