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钱袋留个洞

文／王开岭

西人有语：“金钱如粪土，不撒播就毫无益处。”诚然，金钱对于人生，一如有机肥之于土壤：钱之亏，意味着田亩贫瘠；而钱太盈，则意味着土壤的“负营养”，弄不好反遭其累，有被灼伤之虑。

如果说，敛财就像拾粪球一样，那么疏财便是撒肥了。对家财万贯的富翁来说，及时有效地施财，确乃养生之大学问。

近来一些富人的善举屡见报端。据美国《商业周刊》披露，微软创始人兼世界首富的比尔·盖茨，慈善基金的投入已达235亿美元。影视明星迈克尔·道格拉斯夫妇在儿子的命名洗礼上，送的是一份特殊礼物：一个10万美元的小慈善基金会!据统计，美国现有的320万百万富翁中，有60多万人把绝大部分财产捐献给慈善机构和各种基金会。美国《福布斯》的“富人排名榜”与((价值》杂志的“慈善家排行榜”，名字重叠的程度亦令人惊讶。

捐款，实质就是“舍让”，好比一个人给自己的钱袋故意留个洞，一路走着，源源不断地装填，又源源不断地撒落……一方面，他在赢取收获，另一方面，又在给自己减负释重。自始至终，其步履和体态皆显轻盈而不臃肿。

中国有“一劳永逸”的古语，民间传说中更充斥着对“摇钱树”和“聚宝盆”的崇拜。神话的“一劳永逸”固不可信，但现实生活中“永逸”的机会确实存在，比如继承遗产、中彩票获大奖等等，但是“永逸”真的值得艳羡吗?“天上掉馅饼”真的有益吗?这种突降式的意外馈赠能保证人生幸福吗?

答案几乎是否定的。一个从不摘苹果的人却拥有吃不完的苹果，多数时候是一种悲剧和灾难。在好莱坞，不少明星的后代即被纸醉金迷、浮华不堪的生活所毁掉。两年前，欧洲金融世家罗斯柴尔德家族的拉斐尔，以骄淫奢华闻名，终因吸食海洛因而横尸街头。据调查显示，那些省略了创业史而一夜暴富的人群中，少有幸福者。比如美国一些中大彩的平民，他们虽靠“天上馅饼”改变了人生，但结局却多让人唏嘘：吸毒，赌博，游手好闲，精神空虚，’浑浑噩噩，甚至自杀……

“永逸”往往意味着“劳动”的热情与动力提前终结，本来正常的“馅饼”，是靠一点点的擀面和辛苦的烙烤来完成的，而自天而降的“馅饼”，却容易把一个人的生活砸晕，使人在甜蜜的晕眩中失去方向，让一切努力和等待变得多余。

钓鱼之趣乃食鱼者所不解。攀岩之乐，更为索道直通车上的人难以想象。人生之旅的意义，或许就在于它天然的难度、丰富的里程和各种“成本”——生命的创造、快乐、尊严、荣誉……全在里面。真正懂得生命的人，不会主动降低这种成本，更不会为意外的成本取消而雀跃，相反，他会对“天赐”采取弃权的态度……据悉，美国最有钱的六位富翁都是白手起家，他们每周平均工作时间为56个小时，而比尔·盖茨更是高达80小时。

缺少成本的人生是不符合美学原理的。过剩的持有，尤其是巨额财产的持有，绝非幸事，甚至还有可能招致惩罚性的结局。要避免“永逸”的后果，唯一的办法就是恢复成本，还原必要的难度，懂得舍弃，学会出让，把一个人的苹果变成更多人的苹果。

说到这儿，你不得不佩服比尔·盖茨们那高智商的头脑，在“舐犊”的方式上，他们贡献了一种杰出的教育理念：不要给孩子过多的苹果，以免他忘了去摘苹果!如果一味给予，使其坐吃山空，家族的沦落不可避免。那些虽然刻有家族姓氏却束之高阁的“基金”，无疑是给后代接种的一支“精神疫苗”：尽管你有钱，但你并没有挥霍的权利，你只能享用其中的一部分，人生其他的苹果，还得靠自己辛苦摘取。

“舍弃”表面上为“减法”，实质上却是变相的“加法”，富人因此表现出另一种“富”，从物质富有到精神富有。这是对金钱的理性认识、人生的审美态度使然——不仅丰满和完善了一种社会道义，又修葺了自我品格，给人生添了份豪迈与浩然之气。世俗磨人。我的一个朋友常常感叹自己像石子、已经被世俗磨去棱角，变得圆滑。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你不能是一把刀，被世俗磨得更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