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得为什么,低头看她这副疯癫模样,说来你可能不信,连我自己都有些恍惚——因为,云头之上的本君竟生出些悲悯。
血水从眼眶往外淌,她愈发激动,面目愈发可怖,声音愈发刺耳:“你们男人说话果然是不可信的!什么要娶我都是假话!你等不及我出现,你转眼就喜欢上了旁人,哈哈哈哈哈!你可知道你喜欢的那条鱼,她的面容是我的!她连魂魄都是我的!她是我!是我!”
我不晓得她在说什么,可当“面容”“魂魄”两个词落入我耳中的时候,我觉得心中某块地方毫无预兆、生出些刺痛。昨夜,同素书相拥在一处的时候,那些情丝从无欲海跃出来、穿行至我身旁,如今,这“面容”“魂魄”两个词宛如银针一半,穿了这些情丝为线,在我魂魄某块地方,把那块未曾与旁的魂连接的地方,一针一线,打算缝合个完整。
我清楚晓得这感受,我也似乎能清楚看到这针线。只是这缝合的速度极其缓慢,好似故意一般,只为折磨我更久一些,为了弥补前世孽缘。
而那日,祥云在鼎盛的日光之中行进,随着这魂魄缝合,我竟在灵台之上看到纷繁而又真实的光景。
我清清楚楚地发现那是在十三天,因为四方景象与这神尊府无异。只是那时并非这般颓败和荒凉,我看到了恢弘大殿之上仙雾布满,我看到了湖心亭四周水气弥漫。梨花花事盛大,然而落花寂寂,待回眸之时,发现早在这府上铺了一层又一层。
我看到有姑娘坐在殿顶,怀中抱着一把琴。
她穿了大红衣裳,裙裾之处,梨花布满,层层叠叠,仙风拂过,撩起一层、那衣裙之上便又生出一层。叫本君生出些她就是一株梨花、散落的梨花花瓣都是她颓败的生命的错觉。
可我唯独看不清她的脸,也看不到她看着的,那个站在下面抬头望着她的神仙的脸。
“我去抱你下来,好不好?”下面的神仙,声音有些紧张,却不敢轻举妄动。
殿顶的姑娘却摇摇头,随意拨了两根弦,像是在试琴音,随后挺直了身子,声音带了些笑:“这只曲子只给你听。你可不要上来找我,吓着我了可能要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
“我不上去,阿容,我认真听。”下面的神仙安慰道。
琴音偶尔如水声潺潺,偶尔似雪声寂寂,万物安好,唯独眼前的这一个姑娘不太安好。
果然,琴音骤止,那姑娘道:“聂宿,自三年前我就知道自己要枯死了。如果不是你强行取血养着我,我大概早已灰飞烟灭。”
“阿容……我先抱你下来……”
原来是聂宿和她。
说也奇怪,原本看不清他们面容的本君,在知道这两个人是谁的那一刻,蓦然发现,他们的脸上仙雾散开,那面容叫我看得真真切切。
原来聂宿长得是这幅模样,同我果真是不一样的。可是……梨容的模样,为何和素书的一模一样……
心中刺痛之感更甚,灵台之上,忽然闪过一副画面——我捏着一把银刀,刀下是一张血水淋漓的脸,脸的主人痛苦不堪,明明早已疼得钻心、唇都被咬出血来,却未曾开口说一个字。鲜红的眸子里,滚滚淌出些水泽、落入面上,成了血流滂沱。
我心疼不已,我想跟她解释,我想告诉她,唯有“雕面”这个法子可叫她活下去,我受不了她这般恨我。可我又不能这般坦荡地说出来,因为这件事上我未曾做到坦荡,那时我私欲作祟,或者我心受蛊惑,把她雕刻成一个死去的姑娘的模样。
以至于我再也解释不清楚,以至于我再也补不回来。我恨我自己,雕刻成谁的模样不好呢,为何非要控制不住自己,雕成那个姑娘的模样呢。后来的一万年里,我也曾醉酒深重,我也曾悔不当初。
景象又回到神尊府,聂宿与梨容对语,梨容在殿顶,怀中有琴。
“说来也巧,你也是三年前捡回来的那条小银鱼。你说它没有魂魄,瞧着可怜。”
她突然提到那条鱼,叫聂宿未曾反应过来,所以面色一滞,不解道:“为何要提那银鱼?”
有清冷的调子自她手中传来,她笑道:“我好像同它没有什么关系,可又好像有些关系。这三年来,你每日清晨醒来第一件事便去看那条银鱼,偶尔我同你说话的时候,你也在给它喂鱼食。或许连你自己都未发觉,你对这条鱼,比你养过的任何东西上心,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