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容说这玉玦是她送给聂宿的信物,可明明在她还未化成仙形、还未曾存在生命的时候,聂宿已经有了这一枚玉玦。这便有两种可能——其一,她送给聂宿的玉玦不是这一枚,而是另外的玉玦;其二,梨容故意说谎,只为了叫素书难过罢了。
本君不信其一,信其二。没有什么理由,本君就是纯粹看这梨花神仙不顺眼罢了,比那南宭还不顺眼,所以觉得她在撒谎,故意拿走素书宝贝着的这一枚玉玦。
这一片荷花花瓣上的场景到此便结束了,独留一个聂宿带着梨容远去、他身后剩下的那一株梨花树花瓣簌簌而落的画面,渐渐灰暗,最终寂灭。
而另外一幅场景,紧接着在身后那一片花瓣上浮现出来,这场景里依然有聂宿,也依然有他腰间系着的水蓝玉玦。这场景是在九天无欲海,只是海面上不复此时的风平浪静,而是铂涛汹涌,卷起十丈水浪直奔上天。
立在海边的聂宿,穿着一件水色的绸衫,这绸衫很像我平素里常穿的那一件,聂宿同我的眼光如此相似,也难怪当初银河河畔初见之时,素书远远看到我,将我错认成聂宿。
海岸边的聂宿,沉着又冷静,只是看到海水翻涌之中托起来、又摔回海中的那条弱小、周身却闪着银光的小鱼的时候,眸中终于有了一些波澜。他指尖动了动,瞬忽之间,海面已然风止浪息,海水静静而淌,远观时候平静如镜面。
他依然看着那条银鱼,这银鱼在这广阔的无欲海之中,渺小脆弱得不像话。
当这银鱼隔着蔚蓝的海面,游至聂宿脚边的时候,本君设身处地想过,若是我,我看到这条银鱼,也会救它出来,凭这银鱼好看也好,凭这银鱼弱小也好,凭对这万万千生灵之一的怜悯也好。
聂宿也是一样,所以,他低眸看她的时候,手指引诀裁下一截断发,又生生抽出一缕魂魄附在断发之上,断发得魂魄指引探入水中缠在银鱼身上,魂魄被海水吸弭,可它却指引断发在最后一瞬间将这银鱼送出海面、送到聂宿微微张开的手掌之上——这银鱼,便是后来的素书。
我不晓得聂宿为何要舍弃这缕魂魄,凭他的法术,用别的什么东西探入海水中,应当也能将这银鱼救出来。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聂宿他心中所驻的是万物苍生,是天理大道。他把这容情解魄、缠鬼噬魂的九天无欲海也当做万物生灵之一,在同这无欲海平等谈判,以一物、易一物,双方谁都不欠谁——这恐怕也是为何,素书后来多次落入无欲海,被这海水缠过身、扯过情魄,但最后却终究能痊愈,终究能记得清她喜欢的那个神仙。
因为她欠这无欲海的债,都被当初的聂宿,用一缕魂魄,还清了。
夕阳余晖被拉成千丈长,穿过广阔的无欲海,落在聂宿腰间系着的水蓝玉玦之上。这场景最后,是聂宿立在无欲海海岸上,他的手掌被银光笼罩,掌心之中,那条银鱼目珠轻轻转动,望着聂宿,安静而乖巧。
而第三幅场景,又重新回到了梨花树身上,且是那一株没有化成神仙而被冷落的梨花树,这梨花啊,不再是盛开凋谢的时候,应当是又过了万年,到了这花树枯萎的时候。此时,神尊府里已然有了一方湖,有了湖心亭,应当是聂宿专门为那一条被救起来的银鱼所建的。
说来也巧,另一棵梨花树化成的梨容,也恰好在此时,走到了仙生之中的尽头,她也要枯萎了。
那时,聂宿应当顾不上湖旁的那一棵梨花树,因为他立在神尊府大殿之下,眉目焦灼地望着殿顶的梨容,他那时候还喜欢的姑娘——她穿着火红嫁衣,裙上一盏盏梨花渐次开满,随仙风掠过,花瓣一层层地被吹落。
梨容不让他上去,却对着他弹了一支曲子。虽然那琴音也算悦耳,可本君却觉得有些多余——都要死了,整这些花里胡哨的做什么,还不如安安生生在聂宿身旁说说话,喝喝酒,珍惜这最后一段在一起的时光。
曲子未完,琴音骤止,殿顶的梨容垂眸道:“聂宿,自三年前我就知道自己要枯死了。如果不是你强行取血养着我,我大概早已灰飞烟灭。”
聂宿闻言要上去,可她不愿意,“你别上来。我有很多话想说给你听。”低头将群上越来越多的梨花花瓣拂走一些,叹了口气道,“说来也巧,你也是三年前捡回来的那条小银鱼。你说它没有魂魄,瞧着可怜。……我好像同它没有什么关系,可又好像有些关系。这三年来,你每日清晨醒来第一件事便去看那条银鱼,偶尔我同你说话的时候,你也在给它喂鱼食。或许连你自己都未发觉,你对这条鱼,比你养过的任何东西上心,都重要。”
本君看到这里,听到她这酸成这样的一段话,心底竟滋溜溜冒出些幸灾乐祸的感觉。
聂宿立马澄清,“它不过是一尾鱼,它之于我,不过是一个能叫我闲来时候不无聊的……一个物什。”可估计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指尖抖了抖,身形也晃了晃,慌乱之中又打算上去抱梨容下来,以至于腰间的玉玦因着他的动作,都甩到他身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