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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一颗人形安眠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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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东西都要经过算计才能得到, 这是夏新霁在这个世界上学到的第一课。

他的所谓“母亲”当着他的面,用自己的身体换来了一瓶酒。亲眼看到的夏新霁捂着自己饿的不行的肚子, 几乎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便慢慢踱到巷子口的小卖部, 拿老板的婚外情, 换来了一小碗还冒着热气的馄饨。

而当这个女人最终醉醺醺躺倒在垃圾堆里后,夏新霁开始学着把控人心。

倒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单单为了活下去。而生活这两个字,远远比想象中的要艰难。没有人想满腹心机步步筹谋,不过都是为了不得已。

他从不觉得这世间有什么是可以免费得到的,尤其是爱。

这个字——甚至连说出来都是让人觉得荒唐的。

直到他遇见了寇秋。

听到了消息的陈婷婷曾来看他,她瞧着夏新霁的脸, 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当年那个同学——明明外貌变化并不大, 可气质却截然不同了。原本的夏新霁在学校中温和又好脾气,然而现在, 他的身上都是掩也掩饰不去的锋芒, 像是豪猪竖起了自己浑身的刺,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陈婷婷小心翼翼道:“我听说了......”

夏新霁脸上却并无过多变化, 甚至轻轻笑了两声。

他的精神状态让陈婷婷蹙了蹙眉,却还是道:“你......节哀。”

她明明还有千言万语想说,想说自己当年是如何恋慕那个站在校门口的青年,如今又是怎样的觉得内心空荡荡一片——可她望着夏新霁此刻的脸, 却连一个多余的字都说不出口。

仿佛这样的悲恸在青年的面前, 通通是不值一提的。就像蜉蝣跃进大海, 朝菌面对千年,渺小到不值一提、无法言说。

夏新霁却说:“你们都不懂。”

他的手反复把玩着自己胸前挂着的骨灰吊坠,在手心里摩挲着。

“他已经从我怀里离开两回了,”夏新霁说,目光沉沉望着远方,“可我跨过了第一回,跟着他来到这儿——我就能跨过第二回,跟着他去下一个地方。”

“反正——”

他低低笑了声,眼睛里像是燃起了一簇暗沉的火。

“他永远也不能摆脱我。”

陈婷婷听的心神一颤,竟然从这里头听出些不详的意味来。她犹疑不定地打量着这个老同学,心中生出几分担忧。

夏新霁却毫无所觉,他窝在沙发中,脸色苍白的毫无血色,像是尊石头刻出来的雕像。只有一双手仍旧活动着,来回摩挲着手里的吊坠,动作带上了几分狠意。

“等我找到他,”他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一字一顿道,“我干-死他。”

陈婷婷猛地战栗了下。

她不知为何,竟然觉得这话是真的。

在那之后,她再没见过夏新霁。夏家公司被交给了别人把控,夏新霁就仿佛是人间蒸发了,静悄悄再没有一点动静。直到陈婷婷后来嫁人生子,她才从一个同学口中听说,夏新霁跳海自杀了。

“他眼睛眨都没眨,就走进了海里,”同学咂舌,“旁边有老渔民想救他,可他连手都不肯伸,拉也拉不上来,打定了主意......”

“作孽哦......”

陈婷婷勉强笑了笑,当时没有说话,可当自己回到卧室中时,眼泪一下子便滴下来了。

她真的不懂这种感情,也许能被称之为爱吧。

我活过一次,活在看见你的日子里。

我死过一次,死在想起你的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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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秋醒来时,已经在一辆摇摇晃晃行驶着的车上。车上载着的人不少,挤满了这个并不大的空间,像是沙丁鱼罐头。有几个矮小瘦弱的蜷缩在角落里,小心翼翼避开旁边的人。

而寇秋自己,就是这矮小瘦弱的人中间的一员。

他还未搞清楚状况,只能飞快地用余光环视了一眼四周——每个人的脸色都惨淡而灰败,只有几个肌肉虬结的抱着双臂,面色沉重。而在这一群各色头发瞳孔的人中,寇秋是唯一的一个黑发黑瞳。

只有一个皮肤苍白的金发青年和他对上了目光,随即像是被毒蛇咬了口,又飞快地将目光收回来了。

【阿崽。】寇秋在心里唤了声。

系统立刻出现了:【阿爹!】

【这是在哪儿?】

系统说:【在前往流放地的路上!】

寇秋:【......】

所以,他上一回不是党员,这一回干脆是罪犯了吗?

说好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呢?说好的五讲四美好青年呢??

寇秋平复下心情,问:【我犯了什么罪?】

要是什么大罪,他就干脆点自杀,为民除害算了。自杀前再留封写满悔恨的遗书,说不定还能感召几个人,带领他们走上正确的人生道理。

系统奇怪地说:【你没犯罪啊。】

寇秋的心神松了一半。

【你只是替渣攻顶罪,】系统把话补充完,【然后渣攻在外头吃香的喝辣的,你走一半就死在去流放地的路上了。】

寇秋:【......】

他在胸口的小标牌上看到了自己如今的名字,朝歌。古时商朝国都的名字,听起来绮丽而颓靡,完全没有共产主义建设者的简朴朴素,一点都不符合寇秋的审美。而他目前所处的国家,则是这星球上最大的奥朗帝国,国力强盛,疆域辽阔。只是南面与另一帝国接壤,双方始终战争不断,已是几百年的宿仇。战乱不断再加上朝政不稳,国家早已大不如前。

寇秋所乘坐的车行驶了一下午,才有个管理者模样的人踏上来,漫不经心看了一圈。

车中的气氛一下子凝结了,紧张地等待着他宣判命运。

“没用了,”那位管理者看完之后,慢吞吞说,“——扔去七区吧。”

在听到七区这两字时,金发青年的嘴唇猛地哆嗦了下,最后竟像是被人从天灵盖抽走了灵魂,跪坐在地,崩溃大哭起来。车上的其他人虽然没有这样激烈的反应,可个个的眼神也是空洞而绝望的,近乎麻木地盯着空中的某个小点,像是要从中间盯出一朵花。

原身甚至都没有挺进七区,早在经过六区的时候便因病而亡;寇秋对于七区的了解,只有资料中短短的一行字。

【这是这个星球上所有丑恶的卸妆舞台。】

路途很远,寇秋拿自己手里一瓶干净的水做交换,这才从车上一位老人的嘴里探听到了点七区的消息。

“说起来都是作孽,”老人颤巍巍说,“那原本不过是个流放地......”

这一片广袤的区域处于帝国领域的边缘,荒凉的只剩下看不见边缘的沙漠。没有物质,没有水源,与其说是流放地,不如说是大自然亲自划出来的一块屠宰场。帝国中罪大恶极的囚犯往往被直接送往此地,随后屏障打开,车开走,任由他们在其中为了生存而相互屠杀。

九百年来,这块土地下埋了多少的森森白骨,早已没有人能数的清了。

可若仅仅是这样,七区还不至于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极恶之地;真正的转折发生在几年前,为帝国出战的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将军被皇家仇妒,在其与敌国的决一死战之时,没有收到任何军需补给。甚至在军队牺牲大半拼死赢回胜利后,惊慌的皇帝为防止自己的计划暴露,以军中有间谍的名义将整整两千三百名沐血的士兵扔进了必死的七区,直接冷酷地为这群重伤的人宣判了死刑。

谁也不知道这群士兵究竟在里面经历了些什么。但是他们活了下来,甚至在将军的领导下挖掘出了水源,开垦了地,硬生生从这荒漠上为自己博取了生存的空间。

可他们也不太像人了。

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挣脱开这层皮囊后的、对帝国怀着刻骨仇恨的狰狞的兽。

“不知道七区和帝国之间究竟达成了什么协议,”老人咽了口唾沫,“但无论如何,他们那样的手段——一定是能折磨的人生不如死的。”

名副其实的死亡之地在近一个月的奔波后露出了其面目。护送的人并没有过屏障,七区的两个人面无表情开了电门,随即的犯人们下了车,被粗暴地推搡着向前走。走进门前,寇秋还能听到身后护送者冷声的嘲笑。

“等着死吧,”他朝地上唾了口,“渣滓们。”

寇秋被挤得猛地踉跄了步,却忽然听到耳畔一阵轻轻的风声,像是什么东西转眼分开了——他骤然回头,听到了护送者声嘶力竭的痛呼声,这才意识到刚刚还气焰嚣张的护送者不知何时已经断了双脚,拖着血淋淋的断足瘫软在地。

七区的人收起了手中的刀,慢慢勾起一个笑。

“渣滓?”

他轻轻地重复了最后那两个字。

人群中寂然无声,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望着这骤然发生的一幕,像是一群被死死扼住了喉咙的公鸡。在这样的凝视下,方才出手斩断双足的人摸了摸刀上的血珠儿,不紧不慢地说:“你记性真不好,怎么忘了把自己算进去?”

喜怒无常,形势陡转。

寇秋看着那已经残废的人被粗暴地拖出去,几乎已经一眼看见了对方的结局——在这样的地方,又没有什么自保的能力,这与直接宣判死亡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话说回来......

他突然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难道说......自己就有自保能力了吗?

他忽然记起来,直到目前,他还没有看过自己的脸。

七区今天像是过节似的,因为是进新货的日子。新货们排着队被推进来,数不清的犯人就在门口处拥堵着,闹哄哄的望着人一个个地进来,并拼命伸长自己的手,想要从中间略平头正脸的几个里头揩一点油。

“呦!呦呦!”

“那个黄头发的小妞儿,别低着头呀,把脸抬起来让哥哥瞧一瞧!”

寇秋看见金发青年的肩膀猛地一抖,随即蜷缩的更加厉害。

其中的一个小年青生的最好看,眼睛碧绿碧绿的,让人想起秋日里头的湖水和挥着爪子的猫。他始终低着头,几乎要将整个人对半折起来,可还是被这群兴奋的迎接者注意到了。

“那只小猫!”

“把那只小猫拖出来!”

闹哄哄一片中,无数只手伸向小年青,使着大力气将他向外拖。小年青看上去只刚刚二十岁,露出的一点手腕都是纤细瘦弱的,像是轻轻一折就能断似的。他惊慌失措地叫着,拼命向队伍之中躲。可这队伍之中并没什么人向他伸出援手,他甚至感到有人在他背后狠狠推了一把,要把他推向这群饿了许久的恶狼。

忽然间,有什么人悄无声息拽住了他的衣服,将他从那地狱的深渊轻飘飘拉了回来。

就像是上帝终于从这块土地上醒来了似的。

小年青怔怔地回过头,只在人群中看见了一双漆黑的眼睛——那人的脸上脏污一片,分辨不出五官,可眼睛却像是被泉水冲洗过,黑黝黝的,干净的一眼便能看透。

押送他们的男人也多看了寇秋几眼,却并没有说话,只是带了些嘲弄意味翻了下嘴唇,重新将小刀收了起来。

“都别闹了,”他在这之后懒洋洋说,“跟我走。”

囚犯们瞬间安静了许多,寇秋意识到,这位应当是当年留下的军人。

眼下看来,那两千多人的军队在七区起着主宰作用。

这一行三十几个的新人如同等着被宰的公鸡,被领着一个个去冲洗干净,等待下锅。寇秋正在人群中排队,系统却忽然出了声:【我要是你,就排到最后一个去。】

寇秋奇怪:【为什么?】

系统不吱声了。

寇秋想了想,还是悄无声息向后缩了缩。身后的男人身形高大,体味冲的他头都有点发晕,好在他刚刚拉了一把的小年青就站在队伍尾,瞧见他的动作,眼瞅着看管的人没注意,一下子就和他换了位置。

寇秋有点欣慰,这世界上果然还是好人多。

他又看了这小年青一眼,小年青察觉到他满怀欣慰的眼神,就跟被虫子蛰了一口似的,又快又准地把头转回去了。

寇老干部也不介意,反正在他眼里,对方已经持有了好人卡。

妥妥是个好人了!

说不定能培养成革命同志!

冲澡是一个接着一个,前面的人还没出来,后头的人就进去了。等寇秋最后一个进去时,整个小小的淋浴房里就他一个人,他解开衣服,瞬间明白了系统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是真白。

这样的皮肤颜色,在这污浊的地方,甚至有点刺眼了。方才中间有几个稍微白点的都被拉了出去,不少有资历的老囚犯闹哄哄地围着,惨叫声这边都听得见,在干什么不言而喻。寇秋虽然是个老干部,但是他不傻,因此问系统:【我的人身安全怎么保证?】

系统说:【没法保证。】

寇秋:【......】

【怕什么,】系统给他支招儿,【你可以拿着《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给他现场上一课,阻止他们危害你人身安全的行为啊!】

寇秋:【......】

不,他教育人也是要看素养的,因材施教了解一下。

而且这世界跟他原本世界的运行轨迹不一样,唐朝之后都走上另一条岔路了,哪儿来的马克思?

寇秋陡然觉得,自己失去了快乐的精神源泉。

他默默蹲下身,拿墙角的黑灰又把自己认认真真抹黑了,一边抹一边觉得自己像是在给烤鸭刷酱。

系统深沉地说:【你这只烤鸭比你自己想象中的还要香。】

寇秋没听懂这话。

他分到的号码牌是1317,很巧,那个小年青和他一个囚房,而金发青年就在他隔壁。房间里头还有两人,一个是个接近退休年纪的老头儿,正坐在脏污不堪的床上啪嗒啪嗒抽烟;另一个是个身材壮一些的白种男人,体毛浓盛,寇秋隔着这么远都能一眼看见他露出来的俩胳膊上黑乎乎的一大团,跟乌云似的。

小年青还有些瑟缩,慢慢吞吞拖着步子跟在寇秋后头过来;而那两人不过抬头看了他们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低声说了句晦气。

他们像是面临着什么灾祸,两个人都愁眉不展,忧心忡忡。

“就这俩?”

“真TM倒霉,”老头低声咒骂了一句,“这俩身板儿,还不够他一枪崩的!”

壮汉也唾了一口,眼神飘移半天,最后慢慢转到寇秋身旁的小年青身上。

“大不了扯一个,”他目光阴森,“这不有个现成的么。”

十二点,所有灯全灭。

寇秋和小年青交换了姓名,得知对方名叫瑟尔,是因为盗窃了一副价值连城的文物而被扔至七区。瑟尔是个惯偷,胆子大,可力气小,扔在这一堆穷凶恶极的囚犯中,就像只瑟瑟发抖的鸡崽,再加上一双眼睛生的碧绿好看,像是随时都能被人提着脖子拎起来。

“我真的好怕,”他哽咽着说,“这鬼地方......”

寇秋说:“你害怕?”

瑟尔也很惊诧,“你不怕?”

他之前便觉得奇怪了。这人身形跟自己差不多,也不强壮,当时怎么就有胆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自己拉回队伍里呢?

寇老干部说:“的确不怕,因为我的身后,站着另一个伟大的人。”

瑟尔一下子毛骨悚然,飞快地回过头去打量了一下身后。

寇秋:“......我说的是思想上的人。”

瑟尔这才放下心,碧绿的眼睛又重新看向他:“谁?你的妻子?”

“不,”寇老干部说,“是马克思。”

中-共-党-员,无所畏惧!

“......谁?”瑟尔迟疑了下,“听起来像是个男的......”

他的话没能再说完,因为囚房的门忽然哗啦一声打开了。这囚房里的原来两个老囚徒都瑟瑟发抖,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在这黑暗里头听的一清二楚。

“来......来了?”

“还没,”壮汉语气绝望,“怎么这个月偏偏抽到了我们......”

他们没敢再多说话,小心翼翼屏息等待着。恐惧是能传染的,瑟尔也在这样的气氛之下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向着寇秋这边蜷缩的更紧。

从墙壁上那扇小小的窗户看出去,能看见月亮。这一晚的月亮被笼在淡红的光晕里,像是血色的。

寇秋从没见过这样的月光。

夜越来越深,寂静无声,房间里四人的心跳紧密得像是鼓点。许久之后,他们终于听到了一声凄惶的惨叫,那惨叫刺耳的很,间或夹杂着“别过来”“滚远点”的乱言乱语,听上去像是今天与他们一趟车坐过来的三十几个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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