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院子里只听得到李氏泣不成声。
许晗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面容平静。
魏廷抄着手靠在不远处的柱子上,看着许晗的背影发愣。
最开始,他跟在这位小王爷的身边,不过是因为她在箭术上的成就比他高。
愿赌服输,他魏廷最敬佩比他强的人。
就如同当年的霍三少。
渐渐的,他竟然觉得这个小王爷身上竟隐隐有三少当年的气质。
本来,徐惜莲这样的事情,很少会有人去管,毕竟,这可以算上是徐家的家事。
徐阁老文人之首,一个不好,小王爷是会被人攻讦的。
可她还是做了,想要为徐惜莲讨个公道,或者说为那些曾经有同样遭遇的人讨个公道。
“我是莲儿的母亲,我是她的母亲啊!怎么会愿意她死!我放了她,就是想让她不要怨怪家里,好好活下去。”
许晗抿唇,笑着道,“不要怨怪家里?活下去!”
“夫人,徐阁老是文人之首,更是朝廷重臣,世人皆知,他更是一位品格高尚的大儒。”
“可他,做的是什么?在面对爱女被人拐卖,千辛万苦逃回来后,端上的是一碗砒霜!”
“你的女儿,她做错了什么呢?是她想被拐子拐去的吗?”
“不!不是的,她唯一做错的,就是投生在你们徐家,好的时候,是千娇百宠的大家小姐。”
“可一旦出了事,第一个被放弃的就是她。”
跟着李氏同来的少女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搀扶起李氏,她大声的质问许晗,
“小王爷是吧,为何您这样质问我姑母,姑母已经说过了,她没有杀表姐,她已经帮着把表姐偷偷放出去了。”
“您让姑母还能如何呢?”
李氏激动的上前,疯狂道,
“我没杀她,莲儿为什么不原谅我?”
她是莲儿的母亲,亲生母亲啊。
这些年来,她因为她没睡过一个好觉。
她的心就和熬油一样的熬着。
她内疚,她后悔,她不知所措。
她为什么逢庙必进?她为什么每场法会必到!
就是因为她想让佛祖的梵音消除她的罪恶。
许晗‘呵’了一声,“你不过是冷眼旁观罢了,然后觉得自己那样的放她出去,就是为她好。”
“你可知道,一个弱女子,没有路引,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她出去和死有什么两样。”
“你府里的那些下人,有多少是因为这样被人伢子卖进你们府的?
下人那还算好的,如果不慎,进的是什么地方,你会不知道吗?”
“那你叫我怎么办?”李氏颓然,呐呐问道,她双手掩面而泣,“我能怎么办?老爷他没错,不过是为了维护这个家而已。
如果真的让莲儿嫁到皇家,会是什么后果,你知道吗?”
“是为了维护他自己的声望,为了维护他的官身吧!”
李氏疯狂的摇头,强辩道,“不是的,不是的,老爷不是这样的,老爷那个时候伤心的恨不能去和皇上告老……”
“他如今可还好好的做着他内阁首辅呢!他伤心?可没人看出来!”
伤心,呵呵,睁眼说什么瞎话呢?
如果徐惜莲的事情没爆发出来,谁能知道徐阁老是个如此丧心病狂的人?
说不定他会安稳的做着他的首辅,最后风风光光的告老,被写入史书。
李氏满脸泪水,大声道,
“小王爷,饭可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莲儿被拐是事实,她如果不出门哪里有错?”
“身为父母,不过是管教儿女,哪里有错呢?你难道没听过说从前的大清官因为女儿吃了男仆递过来的糕点,就将女儿饿死的?”
“身为父母,难道教导子女错了吗?”
许晗被逗乐了,教导子女,那是教导吗?
那是要人命啊!
如果都是这样的教导,那这世间,还是世间,人,还是人吗?
许晗心头长叹,轻声道,
“夫人,如果现在徐姑娘站在你面前,你会怎么做呢?继续将她赶出去?
还是用愧疚了这么多年的心,带着她家去呢?”
“不行!”李氏断然拒绝,“徐家已经为莲儿办了葬礼,如果这个时候家去,算什么!”
“老爷的官还做不做了?徐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这样只会让老爷晚节不保!”
许晗摇头,她偏头,看向她们落脚的那间厢房,她甚至能听到里头隐隐错错的啜泣声。
想来徐惜莲很伤心吧,这是她口口声声说后悔,说愧疚的母亲,一旦牵连到利益,立刻就变了嘴脸。
明明做错了,却不去纠正。
那她有什么资格去伤心难过?有什么资格说她是爱徐惜莲的?
“如果徐姐姐执意要回去,将徐阁老做的事情公布于众呢?”
许晗轻轻的问道。
李氏猛然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许晗,脚步跨了一大步,所以刚刚她听到的那个‘莲儿’就是她的‘莲儿’
她太过伤心,已经心力交瘁,没办法去想徐惜莲的目的是什么,还是说她确确实实的如老爷想的那样,被政敌给拿来当了靶子。
“没有人相信的!”
“当初徐家的葬礼多少人知道,多少人来参加过。”
“你说谁会相信呢?”
徐阁老是当朝首辅,因为徐惜莲的死,皇上大为可惜,甚至拖了一年才会太子再选妃。
就算这会莲儿真的出现在徐家人面前,也没人会信的!
徐惜莲,早就死了!
现在活着的,不过是冒牌货而已。
李氏上前一步,紧紧的抓着许晗的手,“小王爷,老身求你了。”
“你是小王爷,你什么东西没有,为何要和徐家过不去?”
“说起来,蜀地徐王府和徐家也算是远亲,亲戚之间要这样咄咄逼人吗?”
“老身跪下求你了。”
许晗轻轻的抽回李氏的手,后退一步,手还留有余温,她忽然笑道,
“夫人,说起来,咱们也算是男女有别,你这样握了我的手,是不是也应该去死一死呢?”
她的声音平淡,却分量很重。
李氏愕然的看着许晗,再看看自己僵着的手,
“小王爷,您何苦要这样说呢?莲儿的命,是我们夫妻给的,就算我们怎么对她,又怎么样呢?”
“刚刚我说的话,出了这个院子,我就不会承认的,徐氏惜莲,早就死了!”
“天下皆知。”
“你们王府不过是一个没落的王府,真的要和徐家一系对上吗?”
“若是你足够聪明,就当从来不知道这些事儿吧。”
“我会让人送一千两银票到王府,请转交一下吧。”
许晗深深的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这世间,文官需要科举,武将需要武试,做商人需要学会打算盘,算账。
就连做农户,也要学会看天气。
唯独只有一样!什么都不需要准备,什么科举武试打算盘通通都不需要。
那就是做父母!
一场阴阳调和,一个婴儿呱呱落地。
许晗双手背在身后,紧紧的捏成拳,一千两,就想买断一份情。
或许,这不能叫情!
已经变成了一场交易。
“夫人,你不想做慈母,不怕被佛祖怪罪了?”
“你当真想用一千两买断一切么?”
李氏昂然的看着许晗,目光坚毅,她倏然转身,往隔壁的厢房回去。
她一边走,一边说淡漠地道,
“佛祖要怪罪,早就怪罪了,何苦等到如今,小王爷,你是聪明人!”
“希望你不要做对王府不利的事情。”
许晗身后的门,这个时候‘吱呀’一声打开,李氏忽然停住脚步,她竭力的忍住自己回身的意愿。
短暂的停顿之后,她有迈开步子往前走。
在快要到她的厢房门前时,身后有声音响起,
“阁老夫人,我儿做什么那都是有道理的,不论她做了什么事情,我都会和她一起担着。”
“不会和你这样,只会冷眼旁观,然后再那里惺惺作态,你这幅样子,做给谁看呢?”
声音平淡有力,掷地有声,是徐氏从屋子里出来,缓步朝李氏走去。
镇北王府虽然没落,但依然是王府,更不要说徐氏还是蜀地徐王府的人,身上既有王妃的诰命,更有先帝亲封的郡主头衔。
虽然这么多年,鲜少有人记得她郡主的名头。
李氏不得不转身去给徐氏请安,同时也看到了站在徐氏身边的徐惜莲。
她脸色大变,瞳孔大方之后再大缩!
果然,果然是她的莲儿!
跟在李氏身边的少女失态的叫了声,“莲表姐……”
徐惜莲眼皮红肿,此刻是仪态万千,她没看李氏,而是朝那少女微微一笑,道,“是珍珠啊。”
李氏看了眼叫珍珠的少女,“你乱叫什么呢,你莲表姐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做的吗?”
徐氏‘啧啧’了两声,打量了一番李氏,看起来柔弱,温和,却没想到是个狠心肠的。
她慢慢的走到李氏的面前,朗声道,
“你是母亲,我也是母亲,可我这个母亲,儿女就是我最后的底线。”
“怀胎十月,我生下他们,不是让他们受苦的,但凡有对我儿不好的,我就会和他死咬到底。”
“哪怕那个人是我的丈夫!”
“男人,如何能体会女人怀胎十月的辛苦,还有在鬼门关走一趟才能把孩子生下来。他们只会觉得女人的用处就是这个。”
“可他也不想想,如果没有女人的孕育,世间哪里来的这样多的人?”
“是,你丈夫没了一个女儿是没什么,他还有儿子,还会有庶子女。”
“可你呢?不管你有几个女儿,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世间再不会另外一个徐惜莲来叫你母亲了。”
“你当初冷眼旁观,你不觉得亏心,不觉得对不起自己吗?”
“她何错之有,我儿说得对,她只是投错胎了,你不要,没关系,我要!她今后就是我的女儿。”
“我不以她为耻!”
“她愿意嫁,我就帮她找一户人家,风风光光的让她出嫁。”
“她不愿意嫁,我就养她一辈子,我儿的后代会给她供奉香火。不会让她做孤魂野鬼。”
徐惜莲愣愣的站在那里,险些落下泪来!
她想上去抱住徐氏,可理智阻止了她跃跃欲试的脚步,只能将目光当做武器,紧随着徐氏的身影。
徐氏从进京做镇北王妃的那一日起,在京城就颇有盛名。
她的脾气秉性,是大家喜欢的那种,再加上她双重身份,寻常妇人都不会得罪她。
李氏对着许晗可以搬出徐阁老的名头,无非就是许晗的身份是王爷,是‘外男’。
可对上徐氏,她顿觉大势已去。
只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认下徐惜莲这个女儿。
若是认了这笔账,老爷如何在朝堂立足?
办了丧礼,那人就一定要死,否则,就是欺君之罪!
她心里头甚至有些怨怪徐惜莲,不管如何,回到京城,如果回到徐家,这么多年过去了,老爷的气也早就消了。
只要她回去,还能再一次喂她吃砒霜吗?
偏偏,她竟然帮着外人来对付家里。
李氏顿时泪水连连,
“凡事多说无益,若老太妃和小王爷一定要如此正对徐家,我无话可说。”
说完,她转身,“珍珠,我们走。”
只是,当她转身后,看到的是廊道的尽头,多了很多围观的人,还有自己的儿子徐修彦也站在人群里,看着徐惜莲的方向。
他的神情有些迷茫,有些不可置信,更多的是疑惑。
“阿彦,我们走,回去,将这件事情禀报给你父亲,这分明就是污蔑,污蔑!”
徐修彦拦住李氏,
“母亲,且慢,我想问一下这位……一些话。”
当日姐姐病逝的时候,他因为一些事情,对京中的一切心灰意冷,正在外面游历。
在半途时就听父亲写信来说姐姐染病,快不行了。
他紧赶慢赶,回来的时候,姐姐已经落葬。
家中的下人,没有任何的异样,除了母亲,时常面容悲戚外。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里头竟然别有内情。
李氏拦住他,“阿彦,母亲求求你,不要去,不要去,好不好,和我们没关系,我们走吧。”
“母亲给你跪下了!”
徐修彦面无表情,没有说一句话,也看不出丝毫情绪起伏,只是看着徐惜莲。
徐惜莲带着笑意回望着他,眼睛眨了下,泪珠滚落,红唇轻启,无声的说了一句话。
徐修彦不禁踉跄一下,后退半步。
人群渐渐涌动起来,今日来参加报恩寺大法会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众人均是呆了,没想到堂堂徐家,外头看起来风光无限,却原来内里和烂棉絮一样。
以至于人群里出来一个身形颀长,面容清瘦,俊雅的老人时,大家还没反应过来。
李氏见了,顿时扑过去,一脸的哀容,指着徐氏和许晗哭着说道,
“镇北王府欺人太甚。”
许晗眼眸一暗,这就是当朝首辅徐阁老。
他,声名完美,门生遍天下,是为清流之首。
安静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镇北王府可以说是武将世家,竟然和清流之首徐家对上了。
也不知谁胜谁负!
徐氏看看着徐阁老走出来,似笑非笑,“倒是许久不见阁老大人了,看起来日子过得很是滋润呀。”
徐阁老一脸温和,声音温润,“见过太妃娘娘,太妃看起来也不错。镇北王府的风水倒是宜人。”
这京城,谁不知道镇北王府老王爷和老太妃十几年来是针尖对麦芒,老王爷更是宠爱侧妃白氏。
当初许均几次上书想请封庶子许昭任王府世子,这是朝廷上下,京城百姓有目共睹的。
这样的镇北王府,又怎么可能风水宜人呢?
分明就是变着法子的揭人伤疤。
徐氏不以为意,笑眯眯的说道,
“王府再不济,也比徐家那块地的风水要好,至少王府没有女儿不幸走丢,回来后面对的不是嘘寒问暖,而是老子的一碗砒霜。”
“老子狠的下手,做娘的也是冷眼旁观,虚伪慈悲,果然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