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晗见姐妹俩神情和对话都有异常,再见小温氏脖颈间隐约露出的红痕。
她起身,对边上的县令道,
“将所有一干人等带入后堂,这里的百姓疏散,告诉他们,等明日会再次公堂审问。”
不想那县令‘嗤’笑一声,
“这位大人不会是怜香惜玉吧。”
“明明温氏杀人是证据确凿,既然大人想要当众审案,为何又要去后堂?”
百姓也很想知道,这证据确凿的案子,这锦衣卫的大人是如何的翻过来的。
遂不管锦衣卫的兵士怎么驱赶都不散去。
那小温氏大约是知道许晗为何要将一干人等移到后堂再审理,她咬着唇,坚定的看向许晗,
“大人,无须去后堂,事无不可对人言,姐姐虽然是杀了员外郎,但那不是她的错。”
许晗坐了下来,神情凝重,“讲。”
“姐姐从去年开始就去了亲家婆婆那里住,因着家穷,员外郎并不看的上我家,可那一日,他带了好酒好菜,来家中与父亲喝酒。”
“他趁机将父亲灌醉,在家中的奴仆帮助下,趁机……趁机……”
小温氏泪留满面,哽咽着,她咽了口口水,道,“趁机奸污了我。”
许晗捏了捏拳头,深深吸了口气,边上的围观百姓也是哗然一片。
倒是那个老丈,顿时怒不可遏,指着小温氏,“我儿看上你,那是你的福气,你有什么可委屈的?”
萧徴将手中的茶碗砰的一声放在桌上,他后头的锦衣卫将绣春刀一抽,瞪着老丈,
“大人审案,你多个什么嘴,让你说的时候你才能说。”
老丈缩了缩脑袋,敬畏的看了看那绣春刀,如鹌鹑一般缩到边上去。
“然后呢?”许晗问道。
“父亲酒醒后,见我哭诉,竟指着鼻子骂我,说我长的一幅狐媚子的样子,活该被员外郎给糟蹋,如今就算再好的容颜,也坏了身子,索性给员外郎做妾的好。”
“效仿娥皇女英,共侍一夫。”
许晗面无表情,紧抿着唇。
小温氏扬起脖子,露出脖子下面的红痕,触目惊心,
“本来我被辱了,就当被狗咬了,可父亲竟要让我入狼窝,姐姐已经任那淫贼,糟蹋辱骂,还想让我去做妾?我宁死不肯。”
“这事,我不敢告诉姐姐,她已经很苦了,我不想火上浇油,之后员外郎来过几次,都被我躲开了。”
“可没想到,父亲竟然在我的饭食里下迷药,将我迷晕后,叫来员外郎……”
原本虽然流泪的小温氏,但还是坚强的,说到这里,是真的崩溃了,那一声声悲泣,让人心头发酸。
温氏抱着妹妹,两人再一次抱头痛哭。
良久,小温氏终于止住哭,声音沙哑地道,
“更可气的是,前几日,父亲伙同员外郎,将姐姐叫回来,竟然同时让我二人服侍于他,我们不同意,竟然将我们绑着一起折磨。”
“大人,这样的日子,让我们如何过下去?”
许晗咬咬牙,
“去将员外郎的仆从,还有温家老二提过来。”
员外郎一个男人,如果没有人帮忙,怎么可能同时欺辱两个女人?
许晗心头升起一股暴戾,她的手紧紧握着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不等人去提,就有好事的百姓将人群中的温老丈还有员外郎的仆从给揪出来,扔到许晗的面前。
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匪夷所思,一个父亲,将自己女儿卖了一个又一个。
百姓们的怒火已经高涨,尤其是那些心理还有良知,带着些侠义的,恨不能将温老丈给打死。
那温老丈躲在人群中,见小温氏把什么都说了出来,就想着逃走,没想到还是被人给发现了。
他跪在下方,不敢去看温氏姐妹的脸,趴在地上,恨不能缩到地里去。
“下跪之人,将员外郎的事讲来。”
温老丈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当日我不过是吃醉了才会让小女被女婿给欺辱的。”
“这事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再说,已经失了清白,不给女婿做妾,还能嫁与谁?”
许晗咬牙,问,“第一次你说是自己吃醉了,那么后来呢?你为何迷倒小温氏,甚至和员外郎一起……”
许晗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她以为许均已经是很坏的父亲了,再坏也不过是和徐阁老那样,为了名声一碗药下去,想将徐惜莲毒死。
没想到,这个温老头,连名声都不要了,为了巴结女婿,把女儿卖了一次又一次。
脸面,名声对他来说根本是一文不值。
温老头偷偷的抬头看了许晗一眼,小声道,
“大人,你可不要听这个贱婢胡说,明明是她自己也对员外郎动了心,这才半推半就的,而且,若是不嫁给员外郎,哪里有他们穿金戴银的好日子?”
许晗冷冷的看着温老头,“我看是你自己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吧。”
温老头身上穿的是绸缎,松松垮垮的裹在干瘦的身上,反观小温氏,虽她的容颜姝色,可她的手并不娇嫩,看起来有些粗糙,穿的也是普通的粗布衣衫。
温老头缩了缩脖子,讪笑,
“我两个女儿都送与员外郎受用了,就是拿点银钱也不过分吧,更何况那可是女婿孝敬丈人的。”
“呸。”小温氏啐了一口温老头,道,“什么狗屁丈人,分明就是吃着人血馒头的畜生。”
温老头被她一口唾沫吐到脸上,边上围观的百姓这样多,顿时恼羞成怒,扬起手作势要打小温氏,嘴里骂骂咧咧,
“你这个贱皮子,装什么清高,你姐姐当初不也是乖乖的嫁与女婿,偏生到你这里就作张作致,你要是干脆的答应,会有今日这等事吗?
你再这样,小心老子把你卖到楼里去,你还不是得叉开腿来做生意。”
老头的话越说越难听,让人忍无可忍。
“放肆!”许晗低叱道,带着些森森然。
温老头身子一抖,讪讪的将手收回来,原本怒气勃发的表情顿时变得畏畏缩缩。
许晗又问了员外郎身边的侍从,大家说的都是差不多,温氏杀夫确实是证据确凿了。
天眼看着就要黑了。
这个案子再审下去,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只是,许晗不想放弃,她看了看边上半点纨绔样也无的萧徴,抿了抿唇,问,
“小温氏的话都听到了,是属实的,那么,萧指挥使,以为,这个案子怎么判?”
萧徴精致的面容舒展开来,眼角的泪痣鲜艳欲滴,让人看的眼睛都挪不开,偏他对这些瞩目视若无睹,曲起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沉吟片刻,
“先帝朝曾有一个案子,甲先在做县尉的时候杀了乙的父亲,后来,升迁做到了督察御史,风光无限。”
“然,某一日,乙将甲给杀了,为抱杀父之仇。然后去了衙门自首。”
“这个案子非常轰动,就连先帝也很关注,一部分人主张将已按律杀了,另一部分人说乙是替父报仇,应该加以减刑。”
“最后谁也没说服谁,乙就在牢中被关了一辈子。”
许晗当然知道这个案子,她和徐修彦在一起曾看过许多这样的书,她的目光不由自主的人群里搜索,看到徐修彦一如既往的淡漠的站在那里,仿佛身外人,置身事外。
她眸光暗了暗,回到小温氏的身上。
只听萧徴说道,
“温氏杀夫,情有可原,只是,按律,当斩……”
瞎眼老婆婆闻言,不等萧徴说完,牵着女童跪了下来,悲泣道,
“青天大老爷,老妇人说过,虽死的是我的儿子,可着实不能怪我这儿媳,她一直都那样的孝顺,是个好人,求大老爷开恩呐。”
女童则是在一边哭哭啼啼的道,
“我爹是大坏蛋,他带来的那些叔叔曾经摸过我的小屁股,可娘说姑娘家家是不能随便给人家碰的。”
那来喊冤的员外郎的父亲闻言,顿时呵斥道,“小米,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你爹还要怎么疼你。”
女童瘪着嘴躲在瞎眼婆婆的身边。
温老头则是一点为两女求情的想法都没有,而是道,
“大女杀人已经是铁证如山,大家都看到的,可不是我让她去杀人的,我也没脸为她求情,大老爷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
围观百姓嘘声一片,这个老头真的不是人,再说要怎么判难道锦衣卫的大人还会手下留情吗?
用得着他上赶着拍马屁?
许晗转向那县令,问道,
“既然大人说这个案子是铁证如山,那法理不外乎人情,员外郎无行,奸污妻妹,为妹报仇,大温氏杀夫,你觉得该如何的判呢?”
县令大人腰杆直了直,看来这位大人也不过如此,虽说有意外,但温氏杀人证据确凿,想翻案也翻不了。
他道,
“下官以为,就算温氏是为了妹妹,但奸污和萧指挥使说的杀人不同,孝和悌也不同,温氏以妻弑夫本就不对,罪不当赦,斩杀是必然的。”
他说的义正言辞。
许晗缓缓的吐出一口浊气,是啊,当朝律例,夫杀妻,情有可原只需徒一年,而妻杀夫,则是罪不容赦。
你看,这就是男女的不同,女人,不算人哪!
许晗的脸几乎能地下水来,她闭了闭眼,
“温氏,你这个案子的内情都已经明了,你还有何话可说?”
温氏抬起红肿的眼,神情恍惚,“若不是我不小心被那个贼人看中,嫁入他家,也不会受到磋磨殴打。”
“还有妹妹,更不会被那禽兽给折辱,我杀了他,把我的命赔给他就是了。”
“呸,你这个贱妇,你这贱命如何能和我儿相比?我儿是何等的风光,可是帮着老爷们做事的。你能吗?”
喊冤的老丈气愤填膺,一幅要吃了温氏的模样。
温氏闻言,顿时情绪激动,“什么给老爷们做事,做的都是伤天害理的事情,那账册子,我也看过,不过是……”
“住口。”县令大人忽然张口呵斥,眼神如利刃投向温氏,让温氏闭嘴。
许晗心头微动,看向萧徴,萧徴颔首,朝白灼招招手,然后白灼退了出去。
县令大人听不到萧徴主仆说的话,见白灼退了出去,顿时有些着急,本来刚刚他冒然的呵斥已经是莽撞了,要是白灼去的地方是他想的那样,会发生什么事,县令大人也不知道。
一时间,县令大人就有些焦躁不安的。
许晗并未质问县令为何要打断温氏的话,而是抬手,示意温氏继续说,
“罪妇的妹妹是无辜的,求大人救救她,她这样的容色,将来父亲……”
她看了眼边上的温老头,姐妹俩就是因为容色出众,才会被员外郎看中,强占。
可美貌是上天给的,谁也没办法强求。
难道说因为她美貌,就是罪过了吗?难道因为美貌被贼人亵渎,就是她们的罪过了?
如果都是美貌惹的祸,那她情愿不要这美貌。
许晗忽然想起两句诗,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只要小温氏在家一日,温老头能将小温氏送到员外郎的床上,就能将她送到别人的床上。
许晗道,“我会尽力的。”
尽力的保住小温氏。
温氏闻言,泪流满面,不断的给许晗磕头。
那‘砰砰’声,敲的许晗心头乱跳。
她的心头再次感谢徐氏,让她有选择人生的自由,还要感谢徐氏,让她托生在大户人家,否则,她又比温氏姐妹好多少呢?
她垂眸,半响没有说话,而是从记在脑中的东元律例里翻找到底有没有可以让温氏活下去的方法。
她咬咬牙,知天命之前总要尽尽人事,她总要想办法把温氏保下来,杀了人是该死,可温氏不该死!
她没有立刻判决温氏,而是转向温老头,
“因你没有尽到为人父之责,大小温氏都是你的女儿,你作为父亲,面对员外郎这个豪强的掠夺,不仅没有反抗,保护女儿,反而助纣为虐,你知罪吗?”
温老头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自己的罪过,他叩头道,
“我们不过是蝼蚁,就算不从了员外郎,还会有其他的人糟蹋她们两个,难道让我将他们掐死吗?”
外面的百姓对温老头已经是忍无可忍,众人纷纷的将口水吐到温老头的身上,又找来烂菜叶子和臭鸡蛋,砸在温老头的身上。
“你有两个这样好的姑娘,竟然这样糟践,真是不死也要死,大人,一定要让这个死老头死的很惨,让他再也不能祸害两个可怜的女人。”
百姓的情绪激动,纷纷的要求处死温老头。
温老头被烂菜叶,臭鸡蛋,甚至小石子砸的无处可躲,不断的哀求。
许晗早就站起来,躲的远远的,冷眼旁观。
她确实不能将温老头问罪,可不妨碍她做些小手脚。
这样,温老头以后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就算小温氏还在家中,他也不敢再对小温氏做什么。
她没办法让小温氏与温老头脱离父女关系,只能帮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她抬抬手,示意激动的百姓冷静下来,好半响,终于安静。
许晗看向喊冤的员外郎父亲,道,
“员外郎奸污妻妹,殴打妻子,行迹恶劣,有悖人伦,这样作奸犯科,就是不死于私,那必定是被朝廷法度给收拾了。”
那老丈呆住了,许晗这个样子,分明就是说他儿子死有余辜咯?
他不服!
萧徴看了眼老丈,道,“你有何不服的?”
他的眼中带着冷意,让老丈不敢张口。
“你如果不服,自可向上头去申诉。只是……”
他靠在椅背上,悠然道,
“本指挥使是三品大员,上监察百官,下为陛下体察民情,你既要申诉,那就只能去皇上那里告状。”
“可你知道告御状要做些什么?首先,要滚钉板……钉板你都知道的是吗?长长的钉子钉在板上,人要从上头滚过去,那钉子扎进皮肉,发出噗噗的声音……”
“滚完钉板后,如果你还有命,就还要下油锅……油锅你知道吗?油烧的滚烫,阎王爷那里很流行。”
“三……”
老丈的脸刷白的,他抖了抖身子,不顾大庭广众之下,朝那县令大声的喊道,
“大人,你可是明明收了我的钱,让你将温氏那个贱婢处死给我儿偿命的……”
县令大人挥挥衣袖,面色变了,“你这老头,好不讲道理,本官何时收了你的钱财?莫要血口喷人。”
无论县令大人如何的此地无银三百两,边上围观的百姓心里那是明镜一样,为什么瞎眼婆婆和女童跪在外头,县衙迟迟不收状子?
就是因为里头有猫腻啊。
百姓们手中的烂菜叶子和臭鸡蛋差点没忍住要朝县令大人扔去,但想到以后头上这座大山还没搬动,不然给了小鞋穿怎生是好?
于是众人又纷纷忍住了,只是看向县令大人的目光充满了鄙夷。
县令大人一抬头,跟面无表情的许晗对上,他磕绊道,
“下,下官可以解释……”
他目光扫到边上的徐修彦,忽然脑中灵光一闪,顿时指着许晗道,
“你明明不过是‘马公子’的随从,一个下人,竟然托大,坐在上头办案,你这分明……分明是冒充朝廷命官,是要入狱坐牢的。”
他还没说完,就听萧徴道,
“你的意思是说本指挥使瞎了眼了,让一个下人上去破案,还是说这些百姓的眼都瞎了?”
如果许晗是下人,那大家听了一下午的断案,不是跟着胡闹吗?
县令大人一把拉出徐修彦,
“马公子,你来说说,她是不是你的随从,下官可是把她和你一起从那边村子接进城的。”
徐修彦神色冷淡,直接问县令大人,“本公子何曾说过她是我的随从?如果是和我在一起就都是我的随从了,那大人你也算是在下的随从了?”
萧徴若有所思地看了徐修彦一眼,县令大人气的脸都红了,
“马公子,这可不是儿戏,这胡乱判案,上头如何会批准?到时候呈词要如何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