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禄山造反的消息传到长安,暴怒中的皇上下旨,凡是叛臣家属在京者,一概缉拿治罪,轻则流放,重则处死!就连尚义郡主,仅仅因为嫁给了安庆宗,也被皇上赐死!何况一个小小的颜泉盈!
张通幽把王承业的奏章送到了皇帝手里,就已经判了颜泉盈的死刑——颜杲卿是追随安禄山的死党,皇上岂能放过他的女儿!
从这个意义上讲,是张通幽自己,一手杀死了颜泉盈!
他一手杀掉了自己心爱的女人!
“心爱的女人”!张通幽突然想到这个说法,浑身寒战不已!
他要否定这个说法,可是,他的内心里,却有一个坚定的声音,再不断地重复、强化这个说法——“颜泉盈是张通幽心爱的女人!”
张通幽手脚冰凉,寒冷从他的心口上崩裂开来,直达全身。
他觉得自己要被那心头上冰冷冻僵了!
“荒唐!”张通幽一声爆喝,跳了起来。
墙角上的油灯,摇曳不已,发出阵阵幽暗的蓝光。
张通幽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谁,谁在那里!”
张通幽死死盯着油灯下的暗影,那里有一个影子!与油灯投下的暗影,重合在一起,随着幽蓝的火苗,摇摆不定!
张通幽自己的声音,在柴房里回荡。
张通幽擦了把额头上的虚汗,坐了下来。
屁股刚一落到条凳上,忽听背后沙沙作响。
张通幽神经质一般跳了起来,回身一看,背后一片昏暗。昏暗中,一个影子在缓缓飘动。
“谁!你是谁!”张通幽死死盯着那个影子。
而影子却如同是水雾一般,在他的眼前缓缓弥散。
油灯突然炸出一个灯花,火苗变成了深蓝色。
背后,响起一个幽怨的声音:“通幽哥!”
张通幽汗毛倒竖,背后飘过一个无头女人的身影。
“什么人装神弄鬼!”张通幽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狂呼!
“通幽哥!”那无头的影子飘忽不定,衣袂飘飘,却是一个身着男装的少女。
那是颜泉盈贯穿的男装。
“泉盈,你是泉盈!”
“通幽哥,我的头在哪里?”那影子缓缓飘向张通幽。
“别过来!别过来!”张通幽几乎是在哀嚎。
“我的头,通幽哥,还我的头……”
“泉盈,别怨我,我都是被逼的!是王承业逼我干的!”张通幽瘫软在地,双手乱舞,声音里带着哭腔:“劫波那些密宗僧兵,是王承业的人!他们逼我陷害姑父,他们逼我陷害你!他们才是凶手!”
“通幽哥,我爹死得好惨!”那个凄惨的女声,在柴房回荡往复。
“泉盈,饶了我,饶了我!”张通幽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
“通幽哥,我要给我爹鸣冤,我要鸣冤!”
“是王承业!真的是王承业!”
“供状!供状在哪里?”
“在这里!”张通幽一把抓起了桌上的供状,提起笔来一阵书写:“我画押,我签字!泉盈,饶了我,我都认了!”
张通幽在供状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墙角上的油灯,渐渐明亮了起来。
那个飘忽不定的无头影子,停在了张通幽面前,发出一个清亮的声音:“云飞哥哥,他都招了,哎呀,累死了我了!”
影子身上的男装褪了下去,露出一个瘦小的女孩。
张通幽定睛一看,那女孩不是颜泉盈,却是银瑶公主秦小小!
张通幽一把伸向桌子,抓那供状,那供状却落到了另一只手里。
步云飞满脸含笑,手里捧着供状,看了看,赞道:“通幽兄的笔力,颇有些功底,不愧是得了颜杲卿的真传!”
“步云飞,你们装神弄鬼,算什么本事!”张通幽自知上当,厉声喝道!
步云飞一声冷笑:“通幽兄,装神弄鬼从来就糊弄不了人!除非,你自己心里有鬼!”
张通幽颓然地瘫坐下来。
步云飞说的没错,张通幽心里有鬼!
只有自己心中有鬼,才会怕鬼!
张通幽心里的鬼,就是颜家父子!就是颜泉盈!
步云飞了解张通幽的为人,他知道,张通幽虽然人品低下,但却有着常人所难以具备的强大意志力和耐受力,同时,也具有相当的才能和洞察力!他是个人才,甚至,可以说是个奇才。步云飞来到大唐后,也算是有些阅历,但真正让他感到害怕的,只有这个张通幽!张通幽的才能,甚至在马遂之上,就连高力士,只怕也不如张通幽!
这样的人,如果具备了高尚的人格,可以成为一代伟人,但如果他人格猥琐,那将是一代奸雄!
面对这样的对手,步云飞不敢抱有任何幻想。
步云飞很清楚,张通幽被白孝德拿下后,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也知道步云飞想要什么。而步云飞想要的东西,对于张通幽而言,却是一件要命的事——自我供述自己的罪行,即便能活着走出阳泉关,也活了不了多久!一旦他的罪行公布于天下,等待他的结果,不仅是碎尸万段,更是身败名裂!
而张通幽绝不是一个为了多活上一时半刻,就可以去苟延残喘的人!
所以,步云飞就并不指望张通幽能够老老实实地招供。
而且,步云飞放弃了以死相逼、刑讯逼供这类简单粗暴的方法。
因为,他知道,这种做法,对张通幽不会有什么作用!
张通幽的忍耐力是无以伦比的!他的胳膊被白孝德扭断,而他却始终一声不吭!即便是遭到白孝德的羞辱折磨,他也能淡然处之!
所以,步云飞选择了“攻心为上”!
任何人都不是一块石头,即便他的肌肤坚如磐石,而他的内心,一定是动若流水。
人是个奇怪的动物,皮肉之伤固然疼痛,但最痛的,却是心头之伤!而如果,这个心头之伤是自己造成的,那就将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张通幽的心上,就有这样一个伤口,尽管,他把这个伤口藏得很深,深得连他自己都找不到!但这个伤口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也是张通幽无论如何也无法抚平的!
所以,今天晚上,步云飞走进这件柴房后,话语之间,一步步引向颜家父子,这就是如同是层层剥茧,把张通幽蒙在心头上的防御,一层层剥除,把那心头上的伤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他避无可避!
最后,步云飞一句点出颜泉盈,在张通幽那滴血的伤口上,再插上一把刀!
事实上,步云飞并不知道颜泉盈的下落,马遂并没有派人来传递消息。步云飞与马遂早已失去了联系,苍岩山一战后,所有人都以为步云飞这伙人已经被蔡希德全歼。
不过,步云飞见到张通幽,就猜测,颜泉盈、马遂应该是凶多吉少。他们是进京告御状的,张通幽不仅无事,反而升任太仆卿,这说明,颜泉盈没能上达天听!既然没告成,以张通幽的为人,岂能轻易放过他们!
所以,步云飞才说,颜泉盈已死,头颅悬挂在街头示众。这话也有依据,大唐皇帝的确是杀了不少叛贼亲属,把首级挂出去示众。
果然,张通幽听说颜泉盈被斩首示众,脸色大变。虽然这一变化仅仅是一瞬间,自控力极强的张通幽,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但这一变化,还是被步云飞捕捉到了。
于是步云飞退出了柴房,把张通幽一个人留在里面,让他慢慢去体会那伤口的疼痛。
心头的伤口一旦被揭开,就会在在心理和生理上产生化学反应!
这个时候,再加上一点催化剂,这种反应就会夺取一个人的理智!
这个催化剂,就是秦小小扮演的无头女鬼。
秦小小身材瘦小,比颜泉盈矮半个头,扮成无头女鬼,却刚好差不多。秦小小穿上颜泉盈常穿的男装,悄悄从后窗跳进柴房,在里面游走呼号。那秦小小是猎户出身,脚步迅疾,在旁人看来,就如同是飘忽不定,加上油灯昏暗,那张通幽又乱了心智,哪里还分得出真假,认定那就是颜泉盈的冤魂,顿时崩溃,在供状上签字画押。
即便如此,张通幽的意志力仍然是非同小可。普通人到了精神崩溃的境地,非十天半个月才能缓过神来,严重者,甚至会落下终身神经病。然而,秦小小现出真身,张通幽马上就反应过来,恢复了正常,抢夺供状,只是,步云飞早有准备,一把收了供状。
张通幽自知罪行败露,却也并不讨饶,闭目坐在条凳上,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步云飞收起供状,向张通幽拱手说道:“通幽兄已然签字画押,颜杲卿的冤情水落石出。只是,通幽兄的言谈举止之间,似乎也有难言之隐,通幽兄可否透露一二。”
刚才,张通幽见到秦小小扮的女鬼,神志大乱,言语之间,说到劫波那伙密宗僧人。步云飞听在耳朵里,心中生疑。当初,在宝轮寺遇到张通幽和一帮四肢不全的密宗僧人在一起,步云飞就觉事情蹊跷,以张通幽的才具,岂能轻易屈身于一帮怪力乱神,而且,张通幽对那伙密宗僧人很是忌惮,他似乎有什么把柄握在了那伙僧人的手里。
张通幽冷笑:“张某一时慌乱,言语荒唐,步先生何必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