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天比京城来得晚,到了这十一月下旬,风吹在面上已经有些刺痛了。
如楚维琳说的,这一日傍晚时,天色愈发阴沉,云层压得低低的,掌灯都比平日里早了两刻钟。
水茯去厨房里取食盒,刚一出屋子,就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噤。
娉依从厢房那儿过来,一张圆脸也冻得红通通的:“这估摸着,半夜里就要落雪了吧?”
水茯搓了搓手:“可不是,都说这南方的雪和咱们北方的不一样,淅淅沥沥的,一点都不爽快,落在地上又湿又滑,爷这一路去明州,行车只怕不便。”
娉依颔首,瞥了一眼屋里的灯光,便让水茯先去厨房,自个儿进了中屋,在炭火前去了去身上寒气,这才往东次间里去。
楚维琳逗着霖哥儿耍玩,娉依垂手立了,道:“奶奶前回问起的施粥的事体,奴婢已经打听清楚了。”
楚维琳闻言,把儿子交给方妈妈带,认真听娉依回话。
腊八施粥,是在京城里就养成的习惯,做善事积功德,又顺应了习俗,沾些喜气。
只是楚维琳头一回在金州过腊月,不晓得这儿的规矩,便使娉依去打听打听。
金州城里,乡绅们是不施粥的,只城外雁云山上的几处香火旺盛的寺庙庵堂,会熬上浓浓的腊八粥分给城中百姓,信徒们相信,寺庙里的腊八粥能给一家人带来康健平安,多是城门一开便往山上去了,最最受人追捧的自然是凌音寺和宝庆寺了,无论是小商小贩还是有钱的乡绅亦或是官差主簿家中,都会去凑那个热闹。
前任知州大人洪大人上任的头一年。有在城中搭了棚子施粥的,也有几家乡绅们应和过,却只有那头一年,后来再没有办过。
楚维琳很是意外:“为什么不办了?咱们在京城的时候,官宦勋贵们都争着施粥,就怕落下了呢。”
“可不是嘛。”娉依掩唇笑了,“奴婢还记得有一年。忠勇伯府和安平公府上。为了搭棚子的位置大小争了几句呢。”
楚维琳也忍俊不禁。
说起来,城门口施粥,地方位置都是依着往年的惯例来的。官宦、皇亲,都是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没哪两家会在这样一个好日子里闹个脸红,偏偏那一年不晓得怎么回事。这两家竟然争起来了,到最后还是长公主府上的管事看不下去。帮着调和了几句。
娉依含笑道:“当时,听说是洪大人的夫人牵线带头,在城隍庙外头搭了粥铺,也有几家应和。只是效果并不好。其一是好些人家依着惯例,早早就往雁云山去了,来的人不多。其二是,那年的粥啊。卖相不太好。”
楚维琳闻言,挑眉道:“卖相不好?”
娉依颔首。
施粥是大锅,都是前一日就开始熬煮,送到棚子里之后加着柴火热着,等施出去的时候,别说是米了,里头的桂圆花生也早就糊了,能有什么好卖相?不仅仅是城门口施粥的,寺庙里的应该也是一样的。
那年洪大人施粥,能让百姓挑剔“卖相不好”,楚维琳都有点想象不出,到底要多差的卖相,才能有这么一句评价。
娉依压着声儿道:“奴婢也是听几位老官差说的,洪大人上任前的那两年,江南闹过洪灾,朝廷里拨了不少粮草来,金州这里,分给百姓一些之后,还有大量的存在了粮仓里。等洪大人上任的时候,那些粮食,很多都发霉了,洪夫人就是拿那些陈粮挑挑练练,找了些还能吃的,熬了粥,加进去的各式料子,也不是什么好货,这一锅整出来,能有什么好卖相?洪夫人这般行事,那些附和的乡绅就算有心施粥的,也不敢把好东西摆出来了。到了第二年,洪夫人自个儿就先消停了。”
此言一出,不仅楚维琳愕然,一屋子的丫鬟婆子具是傻了眼。
施粥本是善事,是积福的,用一年的陈粮倒没什么问题,可拿霉变了的陈粮来熬粥,岂不是坏了初衷?
江南鱼米之乡,又恰逢秋收之后,正常采买新米,也不是吃不住的开销,就算是为了省钱,新米入仓之后,去年的陈米拿出来煮腊八粥,也是可行的,何必死盯着前些年留下来的已经坏了的米?
那样的腊八粥,除了吃不上饭的穷苦百姓和乞儿,谁会愿意领用?
也难怪第二年再无人参与。
楚维琳思忖了一番,道:“咱们还是依着京里的规矩,既然搭了棚子施粥,就不要动那样的心思,从初七到初九,接连三日。”
娉依应了。
因着常郁昀不在,楚维琳歇得也早,半夜里隐约听见外头风声阵阵,只是她迷迷糊糊的。
等天亮起身,才发现是落了一夜的雪。
“明明落了一夜,却没有积起来。”宝槿笑着道。
楚维琳推开窗子,外头湿漉漉一片,与其说是下了一夜的雪,不如说是下了一夜的雨。
心里盘算着,这样的天气里,马车行得慢,常郁昀怕是要多费一两日才能到明州了。
在路途中的常郁昀遇见这天气也是无可奈何,吩咐车把式小心行车,亏得后几日没有落雪,路途也慢慢好走起来,到了第六日傍晚,一行人入了明州府。
径直到了府衙,差人引着他们往里头走。
到了书房外头,两位师爷被拦住了,只请了常郁昀一人进去。
常郁昀便停步扫了一眼书房外伺候的人手,有几个格外眼生,并不是在金州城里遇见过的跟在李慕渝身边的人,他心中了然,入了书房一看,果不其然,端坐在书桌后面低头看着卷宗的男子并非李慕渝。
是四皇子。而李慕渝背手靠窗而立,神色严肃。
理了理衣角,常郁昀恭敬行礼。
四皇子闻声抬头:“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