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用到一楼,二楼也是一个出口,公共窗口下就是堆积如山的垃圾,我可以从那儿逃出去,直接越过围墙。但是我已经按了所有楼层。于是我度过了此生最漫长的电梯之旅,它让我发誓如果能活下来这辈子再也不要碰电梯。
日光灯若明若暗,嘶嘶作响,这座阴森的大楼每隔十几秒就要向我开放一次,输送它的黑冷死寂。每次我的电梯开启不久,仿佛重音,另一架电梯在下方不远处也发出拖长的叮铃尾音。林凯也按了所有楼层键。这是他的性格,他在提醒我他时刻在我身边,而且他会在终点等我。最后的一段路,他要尽情折磨我。
二楼亮灯了,门开了,外面一片漆黑,我正要踏出,却停住了。
以林凯对我的把握和他完全自信的性格,他一定认定我不敢到一楼,他也会想到二楼的垃圾山。那么现在他可能正在二层的楼梯上奔跑,赶去窗口等我。
也有可能他正等在一楼,确认我不在电梯里,再去二楼追赶。
我想起他的话,这一秒是希望,下一秒是地狱,他不会错过猎物最精彩的表情。去垃圾堆里找人,什么惊悚效果都要大打折扣。
但是如果我赌输了,早上我的尸体一定会被吊在哪棵树上。
我没有出去。
一楼的灯亮了,两扇门缓缓启开一条黑缝,我背贴着金属板,接近崩溃。门完全开了,外面一片黑洞洞,没有人。
我愣了半秒,发疯似的往楼门外冲。没过一会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追出来了。
我跑出小区大门,狂喊救命,外面却是无人的林荫道。山坡拐弯的地方一串雪亮的车灯飞快掠过,我一阵头晕目弦,抱头侧身躲在花岗岩壁下,然后就听到一声沉重的闷响,紧接着是急刹车的声音,我站起来,回过头,看见一辆卡车停在路上,林凯躺在不远处马路中央,一动不动,梧桐树下路灯昏黄的光圈打在他身上。
我慢慢走过去,他四肢扭曲,看起来软软的,像一条被拧过的布。血不停从他嘴里冒出来,他死死盯着我,好像在问,为什么会这样。
Seven
回到火车上
汽笛高声呜叫,白雾蒸腾,与无垠的旷野相比,火车就像一只吵闹爬行的小虫子。我起身去开水间打了一点水,在窗边看见了远处连绵的雪山。回到铺位,继续与归来的朴允浩聊天。
“你知道吗?由于市民抗议,渣土车都是过了夜里一点才偷偷跑出来倾倒。司机没想到凌晨一点以后,在那个偏僻的地方还有人在路上跑,所以……”
“所以司机撞死了医生,救了你一命。”
“可以这么说。”
警方在林凯家里找到了那几根风干的手指,轰动一时的小指杀人案告破,而他作为残忍夺取四条人命的连环杀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了人们侃大山神聊的素材。
可是林凯只杀了三个人。
他不知道,在我刚搬到单工宿舍的时候,其实是喜欢敞开窗帘的。
我喜欢城墙,也喜欢河。直到有一天,我远远地看到一个在城墙上散步的男人。隔了很久,我还是一眼认出他是我的继父,那个把我妈妈推下楼的人。
我选了一个无人的清晨,穿上运动服上了城墙,假装跟他攀谈。他已经老了,根本认不出我来,而且很乐意与年轻女人说笑。我假意向他请教保健操的动作要领,让他做其中一个抬臂独立的动作给我看,我要配合城墙的景色拍张照片。他不虞有诈,很高兴地摆了那个姿势。
然后,我从墙缺把他推下去了。
后来的事,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会做出那样的行为,我下了城墙,找到了那男人的尸体,哭着割下了他的一截小指,把他推下了河。就是那个时候,望着茫茫的河水,看着手上的血,大段空白骤然降临,幼年的所有事,包括与妈妈有关的一切,都被我封存在了记忆里。从那天起,我再也不敢拉开窗帘。也是从那时起,朴允浩来到了我身边,陪伴填补我的空白。
林凯曾经计划将杀人罪行嫁祸给我,结果是我嫁祸了一个给他。
“所以说,你到底还是杀了一个人。”
“是的,但是我不后悔。”我望着全黑的车窗,风在外面盘旋。
他沉默片刻,开口说:“我是来告别的。”
我有些意外:“要是我不让呢?”
他抬起头:“我不是你的另一个人格。我是你虚构的人,但我也是一个人。”他像是在组织句子,半天才继续说下去,“作者写出一个人物,就再也不能控制他了。”他望着我说。
“你在专栏里提过,我小时候缠着妈妈从柜子里拿吃的,有一次妈妈生气了,将整块糕都塞进我嘴里。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花生糕从好多地方一起挤进牙缝的感觉很冰冷?还有我家门口的向阳花,我亲眼看过那些紫色的花瓣在太阳下跳舞,她的小裙子像花一样旋转……”
这我倒真没想过。我回头看看车厢里沉入梦乡的人们,与朴允浩相比,到底谁比谁更真实。
车窗外忽然大亮,外面是一片蓝到发黑的湖泊和白色群山,这正是小说所描述的地方!朴允浩的胖脸上突然绽放灿烂的笑容。
“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说完他就拉开窗跳了出去。我扑在封闭的窗户上,看着他像风筝一样消失在夜色中的湖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