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篱有一瞬间后悔。她还是冒险了。这个京城,有帝钟能绞杀梦境,有人能悄无声息将她拉入梦境,还有人能抓住梦中的她。她应该再谨慎些。她小时候因为天生异体而自卑,长大了又因为天生异体而自负。用庄夫人的话来说,你呀你,从来都不爱惜自己。是,她本可以改名换姓避世而去。离开白家跟着庄先生夫妇这几年她本来也是这样过的,也打算永远这样过下去。只是,白家莫名遭遇这种灭族大祸。就算如此,她哭一场,冒险化梦千里魂魄奔袭去送别,祭拜一场,也就足够了。就如同她先前在薛家跟薛老夫人说的那样,人之生,皆由无而至有也,由无至有,必由有而返无也。她和白循的父女缘分到此结束了,缘来缘散,自然之理。但是,想到在法场上斩杀白家族人的时候,四周那嘲讽的话,说这些祸患是她招来的,说白家都是因为她这个丧门星才灭族。她咽不下这口气。她必须问个清楚明白,到底是谁引来的祸患。这也才是慎终如始,不枉她活着一世。所以这不算冒险,这是她必须做的事。庄篱无视那双眼,转过身看所在之地。梦境再荒诞也是基于现实。她在行宫附近,这里现在都在准备祭天大典,所以这个祭台,应该就是皇帝祭天所在。庄篱抬头看天,天似乎很高,又似乎很近。随着她的动作,那双眼也向上看去。“你觉得这天是谁的?”她听到声音问。声音似乎来自她的身体。这也不奇怪,她现在在他人梦境中,自然也是他人一体,能听到他人的疑惑和感慨。天是谁的?庄篱想都没想,看着天说:“当然是天下人的。”耳边响起大笑声。“说的没错,说的对。”庄篱也笑了笑,直到看到脚下的影子。是她的影子。因为在她的脚下,是她的身形。但似乎又不是她的影子,因为影子在仰头大笑。庄篱陡然心跳如擂鼓,鼓声阵阵,密集又鲜活,一起一落一起一落交错。“天下人的天,天下人皆可祭拜。”“走,我们去祭天,拜天。”伴着这句声音,庄篱看到她的影子向前而去,一点一点拉长,在地上蜿蜒,直向祭台正中。影子站了起来。虽然昏昏黑黑一片,但庄篱能一眼认出,那是自己。她对着天地举起手,或许是宽大的衣袖,或许是影子随着风飘动,然后再深深一拜。“奉天承运皇帝。”“奉天承运皇帝。”天地间回荡着声音。庄篱回头看了眼,那双眼已经不看她,而是看向祭坛的影子。她再转过头,叩拜的影子也转过头,看着她。庄篱只觉得一阵眩晕,到底是谁在看谁,她到底是谁?伴着这个念头闪过,庄篱猛地抬手,一把弓弩出现在手中,她转过身对着那双眼射出两箭。不管是谁的梦境,都是她庄篱要做主的梦境。梦境里昏黄的箭如流星,飞向浮在半空的眼。双眼瞬时闭上。梦境崩塌。…………“开门开门。”与其说敲门不如说撞门,随着声音门已经被撞开了。这是乐师们的住所,一间大通铺,住着十几人。室内变得嘈杂,灯火点亮,乐师们从床上懵懵地爬起来。“快醒醒,是监事院的人。”有人忙推身边的同伴。身边的同伴倒是没躺着,而是靠着被子坐着手支着头打瞌睡,膝头还摆着一把琴,似乎还在用功练习。被同伴一推,他抬起头,抬手捂着眼,似乎受不了室内突然的光亮。“怎么了?”他问。其他的乐师们也都在问出这句话。进来的兵卫们也给出来回答“都站着别动,搜检禁物。”兵卫们已经散开到处翻找,两个术士跟随其后。张择从外走进来,看着一一被摆开的物品,身边站着打哈欠的王同。这里最多的物品是乐器,五花八门。张择看着眼前摆着的乐器,琴笙箫鼓等等,颜色有黑色,有棕色,有红色,有色彩斑驳,有的乐器刻着诗词,有的刻着花草,有的刻着蝴蝶…张择拿出刀,敲了敲一把琴。“这些乐器不是太乐署提供的吗?”张择问。“我们从太乐署领取乐器。”一人上前说,“但领取后就会变成私人的,轻易不会更换,以免影响手感。”张择看向此人,笑了笑:“沈琴师啊,看来没白取悦金玉公主,得偿所愿了。”当着众人的面说这么不客气的话,也是张择能做出来的事。沈青恭敬一礼:“是公主和陛下赏识。”他们说着话,兵卫和术士也搜检了一遍,没有发现不合时宜的物品。乐师们除了自己的乐器,就是常见的被褥礼服。旁边的王同哈欠连天,不耐烦他们寒暄,催促:“好了没,我好困,我睁不开眼了。”话音落,他的声音一顿。“我听到…”张择瞬时看向他:“你听到什么?”王同还没答话,门外有兵卫跑进来。“中丞,祭坛那边有异!”祭坛。张择转身向外看去,越过灯火璀璨的行宫,祭坛方向的夜空里黑如浓墨。但张择的视线里浓墨的夜空浮现一个人影。高高大大,衣裙飘飘,她展开了手臂,宛如要铺天盖地。与此同时王同没说完的话也喊了出来。“…铃铛响了。”伴着这句话,张择视线里夜空中的人影也化为虚无。“……有人看到,祭坛上,有人,不,不知道是什么,在祭拜——”此时兵卫也对他附耳低声说。张择一语不发,看着已经恢复正常的夜空,将王同一抓向外奔去。室内的兵卫们忙跟上。被惊扰的乐师们忍不住上前几步,挤在门边向外看。“他们在查什么?”“什么异状?”“禁物?什么禁物?”乐师们睡意全无,忍不住低声议论,随着张择一行人看向夜空。外边灯火烈烈,夜空都被染红了。站在室内人后的沈青伸出手,在古琴上轻轻一拂,刻在古琴上的蝴蝶忽然被揭下来,落在他的手心,然后被放入怀中。他抱起古琴“不要打听议论这些事了,做好咱们的本分,免得惹祸上身。”是了,在宫中生活就是要谨记装聋作哑,乐师们忙收回视线,将门关上。“快收拾好睡觉。”“明日还要早起。”大家纷纷说着,将被扔了一地的物品归整,重新上床。这么冷,又被惊醒,不知道还能不能睡着,一个乐师躺下来,看到旁边的沈青在揉眼睛。“沈琴师,怎么了?”他关切问。虽然适才张择当众嘲笑沈青攀附公主,但对于乐师们来说,琴状元这个名号实至名归,并没有丝毫鄙夷。沈青笑了笑:“没事,眼睛不太舒服。”乐师忙说:“先前跟你说了晚上别看琴谱了,伤眼睛了,快闭上眼让休息。”沈青对他道谢躺下来,室内渐渐安静下来,灯火熄灭。在昏暗的夜色里,沈青笑了笑,手盖住双眼。这女子真凶啊。给她织造了这么久的温柔,也盖不住本性啊。…………“我看到,看到一个人影……”“在祭坛上,叩拜。”“我以为,是谁大胆跑上去了,便去喝止。”“然后,然后,就不见了。”守祭坛的一个官吏被带过来,对张择结结巴巴描述,脸上的惊恐还没散去,说到这里更是腿软要跪下。两个兵卫拎住他。张择再看其他人:“你们呢?”祭坛前不止是一个守官,还有兵卫。听到张择问,他们纷纷摇头“没有。”“我没看到。”“只看到林令史大叫着跪在地上。”听到大家这样说,那位林令史更害怕了,颤声说“我没说谎,我,我……”张择看向他:“那你就是偷饮酒喝醉了。”林令史一惊忙摇头:“我没有我没有,并不敢——”但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张择摆手:“带走!林令史当值饮酒,亵渎祭坛,大逆不道。”林令史这一下真的瘫软,涕泪流下要说什么,兵卫们已经利索地卸下他的下巴,拖走了。张择再看这边其他人。被他视线扫过,这些人瑟瑟发抖。“仔细查一查,还有谁敢此时饮酒。”张择说。兵卫们应声是。张择不再理会这些人向祭坛走去。王同在后跟上,左右看,低声说:“我看那人没饮酒。”又低头看自己腰里的三清铃,“说这个铃铛人摇不响,遇迷障则震动,那这里出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说罢抓着张择的胳膊,低声问,“蒋后鬼魂?”旋即又挑眉,“她这是抢着来祭天了?”张择看他一眼:“你刚才没听到我的话?我说了林令史喝醉了。”王同明白张择的意思,把那个林令史看到的异状推到醉酒胡言乱语上,免得引发恐慌,影响明日的祭天大典。但他就是探讨一下嘛。这张择一晚上把他挥来挥去,大家应该算是兄弟了。再说了,这怪异是他破的,没有他,张择还在傻傻到处搜检,这边蒋后鬼魂都祭完天了!王同气道:“我接下来不会跟你说半句话!”说罢甩袖走一边去了。张择也没有再理会他,站在祭坛上仰头看夜空。他当然知道那个林令史没饮酒,因为他也没有饮酒。那个林令史看到了祭坛上的异样,而他也看到了夜空里的人影。这算都被拉入了迷障。还好随着王同携带的三清铃响,迷障被破,人影消散,恢复了清明。“中丞。”在四周搜查的术士们匆匆而来,低声说,“找到了。”张择转身看去,见一个术士捧来一物。一张剪纸。人偶剪纸。…………“所以是蒋后余孽纠集术士,搞出幻术来恐吓人心?”皇帝看着递来的剪纸人说。张择点点头:“先前金玉公主在灵泉寺,僧人全部沉睡,应该就是他们搞的鬼,还有我的手下朱善夜半自缢,也是他们的手段。”竟然能让人自缢而亡,皇帝带着几分厌恶看着纸人,摆手:“这等巫蛊邪物,快除掉。”王同一甩拂尘上前,将纸人拿起,用火点燃。纸人瞬时化为灰烬。“陛下无须在意,这些把戏不攻自破。”他说。说是不攻自破,但已经摸到祭坛这边了,可见手段不一般,皇帝唤大太监:“快去把玄阳子请来。”大太监应声是,急忙去了。王同在旁撇嘴,但没说有他就够了,反正老祖是不会来的,愿意请就去请吧。张择说:“陛下安心,幻术终究是幻术,天子所在,天道之下,不堪一望。”是,不管怎么说,白瑛见了,金玉公主也遇到了,张择的手下还送了命,只有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感觉。按理说蒋后余孽最想除掉的就是他。只不过邪祟怪道,天子面前都是徒劳。皇帝恢复了镇定,将身旁的白瑛揽在怀里:“别怕,朕在呢。”白瑛点点头,但神情并没有放松。是幻术。不是鬼怪,是人的手段。白瑛攥紧了手。蒋后党有没有这种手段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的妹妹有这种手段。让人看到不存在的鬼怪,让人疯癫发狂,让人噩梦连连!所以,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蒋后鬼魂作祟。白篱,果然早就来了!而且,离她一定不远!最近是不是更新很多?因为又删除了三万字,彻底没存稿啦,每天写得多就更的多,写得少就更得少,没写出来我会提前请假的。(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