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背过身去,缓缓绕到屏风之后,曹昂则是紧紧跟随。
曹操边走边道:
“昔日我始举孝廉之时,天下大乱,朝廷征为父从军,封为典军校尉,从此告别往日的闲散生活,征讨四方贼寇。初时我之愿望,是死后于墓碑上,题曰: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哪里又曾想过今日?”
曹昂心中好奇,不知曹操为何提及当年的心愿,若他记得不差,这不应当是在十余年后的《述志令》中才有所提及?
曹昂正自疑惑,曹操却突然道:
“你近来征战徐州,觉得吕布是何等样人?”
艹,又来考校你儿子?
心中的怨念撇过不题,曹昂思忖片刻方道:
“吕布勇武非常,且善于统兵……当为一时之雄。”
曹操笑了:“吕布不可以‘雄’字而论,该当为‘杰’。”
曹昂疑惑问道:
“吕布其人,为天下忠义者所不齿,其两番背主弑父,杀丁原、董卓,天下谓之以‘暴、狠、残’,但凡为‘杰’者,莫不为君子之辈,唾弃于小人,吕布此人,又怎么能以‘杰’字而论?”
曹昂的说法也算颇有见地,但仍被曹操摇头否定:
“你能如此说,也算品得世间三味。但只可以就天下太平之时而论,若逢乱世之时,大忠似奸者,大伪似真者,何以之多?‘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天下又当如何分辩?世间无有完人,君子贼子,概不可以一朝而定,当为以时势也……吕布此人,幼年善马,弱冠之时声名便响彻五原,若逢孝武皇帝治世,当为卫青、霍去病之流……只是……可惜、可惜、可惜啊……”
曹操连说三遍可惜,足见对吕布的惋惜并非做作。曹昂由此想到更多的,却是用人。曹操之所以如此感叹,还不是因为无能者居其位,致使天下大乱,纲常失序所导致?
曹孟德之霸道,即是以杀止杀,建立一个全新的秩序,使能者居其位,人尽其才,方能平定天下。
思忖间,曹操已经将目光移到屏风后的一个剑架上。架上两柄长剑,形制相似,沉沉地斜倚在木架上,无形之中似乎释放出一股冷冽之气。
“子脩,你去取一把剑,舞上一舞,与孤瞧瞧。”
曹昂虽然疑惑,但看到那两柄剑后,也是不由猜测这两柄剑究竟会好到什么程度。他将就近的一柄取来,手腕稍一用力,三尺长剑一声龙吟,已经脱鞘而出。
宝剑甫一出鞘,顿如水银泄地,流光满帐,端得是一柄好剑!
曹昂平日习枪,并且涉猎弓术,于剑道不甚了了,但他认真卖力,舞的也算有模有样。曹操默默的看着曹昂舞剑,眼中似是闪烁起了一丝神采,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少时舞毕,只听曹操突然道:
“吕布一死,中原则又少一猛士,胡虏当又少一劲敌……然,他却又不得不死。”
曹昂终于明白曹操在感叹什么,他在感叹着世道的无奈,感叹着世间的不如意与悲凉。
少时,曹操又道:
“子修,日后的守卫中原的重任只能是你们一辈的事了。”
曹昂肃然:
“不,天下仍需父亲坐镇守护。”
曹操笑着摇摇头,接着指着曹昂手中的剑开了口:
“这两柄剑,仍在架上是唤作倚天,你手中的乃是青釭,皆乃为父至宝……今日,这青釭剑便传与你了,不要负了冠军侯的声名,日后要将它插在大汉漠北、西域的土地上,这是为父一生最想,却又不能去做的心愿!”
曹昂随即拜谢,却是说道: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老马尚有千里之志,更何况父亲犹在壮年,又何必言谈皆是身后事?父亲放心,倚天剑也将随父亲出塞,插在阴山以北的草原上,插在燕然山下的石碑上!”
阴山是河北之地的最北端,越过阴山就进入草原,进入了鲜卑、乌桓所盘踞的领域。而燕然山更是当年北匈奴的腹心之地,后汉时代仅有大将军窦宪率军深入三千里,在燕然山下刻石记功而还。
曹昂拿阴山和窦宪作比,显然是在鼓励曹操。
但曹操听闻曹昂之语,却是眼前一亮: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子脩,说得好!你说得好啊!啊哈哈……”
父子两人相识而笑,曹操的笑声则更显豪迈,仿佛曹昂的话会成真,仿佛他曹操……也许真的有剑指天山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