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对待妹妹时,他才能找到像隔了几生几世前,祖母还在,父母还在,秋天的西河王府里,母妃住的院子内,石阶下、矮篱后,盛开的“泥金报喜”,艳丽得像荡漾的金湖,又如潋滟的晚霞——他最喜欢趴在矮篱上自己摘一朵认为最好看的,拿去逗弄襁褓里的妹妹:玉雪粉嫩的婴孩醒着的时候会格格的笑,笑声清脆娇嫩,像他窗前挂着的银风铃一样甜美到人心里去;她睡着的时候微嘟着嘴,长长的睫毛小扇子一样垂在眼睑上,把花摆在她身边,小小的孩子像是花里幻化出来的精灵——那样无忧无虑满是欢笑的岁月,分明已经遥远得不可触及,却鲜活得像是上一刻才发生。
这是他千疮百孔的心里唯一的慰藉。
所以当他不经意的听到那袭胜火红衣拉着秋曳澜问:“你不觉得你缺个表嫂吗?”
他只觉得这似乎是个麻烦,没有一点点被美人垂青、还是荆伯独女垂青的欣喜与得意。
他的预感一点都没错——在毫无回旋余地的拒绝后,他以为这样身份的大家小姐,怎么也不会再明着来了吧?
但一次次的纠缠让他烦不胜烦之余,也不得不对整个欧家都刮目相看:养出这种对男人死缠烂打的女孩子也还罢了,最难得的是,整个家族的长辈都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任凭欧晴岚折腾……
“倘若没有况时寒的背叛,外祖父不曾兵败,父王没有战死,祖母还在,母妃也好好儿的……”厌烦欧晴岚的打扰、憎恶欧家对女儿的放任之余,秋静澜又感到无限的唏嘘,“澜澜是不是也跟她一样?”
那种执拗到不顾名节不理俗世不怕拒绝不知伤痕累累的坚持,一望就知是在千依百顺里长大,受尽宠爱中成长,充满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热情与卤莽。
而他的掌上明珠,原本也该长成这样的女孩子吧?没有阴霾没有算计,像晴朗的天空一样充满了阳光与鲜花——这才是西河王府嫡出郡主该有的人生!
所以他越发不愿意看到欧晴岚。
那会让他忍不住的沉浸到各种设想里去——而那些“如果”、“倘若”、“假使”……将会把他一步步推到软弱的深渊中!
哪怕欧晴岚不远千里的赶到西疆,为此差点在况青梧手里受辱,秋静澜依旧没觉得有什么感动的。
践踏过太多美人芳心的他,早已磨砺出铁石心肠,常人眼里的美人恩深,对他来说却是索然无味。
倘若可以,他宁可拿这份美人深情,换个能干的下属。
此生,报仇与愧疚这两副重担,他挑着已经艰难非常,实在没兴趣再分心他顾。
——因此那一年,西疆凛冽的风沙里,月色如清霜的夜晚,秋静澜凝视着面前红衣似火的少女,听着她强自镇定的举出种种非她不娶的理由,心中的不耐烦渐渐淡去:“确实自己已到了成亲之年,若还不娶妻,到底是个麻烦!”
别的不说,单是底下人猜测他是不是好男风,或者索性就是不行——这样的名声对于年纪轻轻就试图执掌镇西军的他来说,就是个麻烦!
在那之前,还能说是专心为了报仇,没心思成家;在那之后,他总是要娶人的。
在联姻的人选里,欧晴岚无论本身条件还是背后的势力,都名列前茅。
秋静澜信口敷衍着她竭尽心思想出来的措辞,心下慢悠悠的盘算着:“娶她么?好像也还可以:容貌不错,家世不错,最重要的是,心思足够单纯。”
至少在面对他的时候,足够单纯,而且还听话。
单纯的人好哄——对于秋静澜来说,一个忠心有保证、还不需要他怎么花心思笼络,又能给自己带来联姻效果的妻子,可以说是小投资高回报。
毕竟,十几年风雨无阻的严苛进学,任子雍鞭笞下永无消遣休憩的岁月——连在勾栏里与花魁单独相对,都要时刻谨记着任子雍的叮嘱,秋静澜纵然不是懒惰的人,长久紧绷下来,他也感到疲惫不堪。
那些长袖善舞、心有锦绣的女子他也欣赏,但要说做枕边人,而且还是正经的妻……那还是算了吧。
譬如差点叫他娶了的江家那几位,无论是坏脾气的江十五、江十七,还是好脾气但城府深沉的江十八。如果不是为了江家的权势的话,秋静澜对她们半点兴趣都没有。
他会讨女孩子欢心,不代表他乐意这么做。
所以不需要他讨好、反而时刻惦记着讨好他的欧晴岚,在他看来简直物美价廉。
不过这世上会骗人的也不只是他——尤其是,欧晴岚的家世,与秋静澜妹夫的渊源,都让他不得不慎重:拒绝欧晴岚可以,一旦娶了这位,除非她偷人,不然想跟她和离简直不可能!
因此他问了一个极尖锐的问题:“末将若要把早年的红粉知己都收入后院,欧大小姐,您能答应么?”
“您若是答应,末将可以立刻中止与韩家议亲,明日就派人将末将先母留下的钗环送来给您作为定情信物!”
这么问时他已经做好了欧晴岚允诺的准备——毕竟这个女孩子,确实为他做了许多男子在这时候追求心上人都做不到的事不是吗?
他很自信对方会妥协的。
其实他压根就不记得从前那些红粉知己了,之所以这么要求,无非是给足欧晴岚颜色看,让她知道,即使成亲之后,最好也是乖乖的待在后院,不要打扰到他。
早就在报仇之路上耗尽毕生经历与热情的秋静澜,对于情.爱看得很淡很淡。他成亲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事业上的考虑,以及子嗣的延续。
两情相悦、白头偕老、恩爱缠绵……在他眼里都是索然无味。
但即使阅尽人间春色如他,不想也有料错的时候。
欧晴岚拒绝了。
手刃江家嫡孙时都不曾迟疑过的女孩子,差点被况青梧侮辱后亡命奔逃后也不曾流露多少软弱的女孩子,挣扎得仿佛将要溺毙在月光里。
他以为她带着哭腔和着泪水说出的回答定然是又一个妥协,可没想到她拒绝得悲痛欲绝,却也坚定如磐石:“我心甘情愿为你赴死,我愿意为你做所有的事——除了纳妾!”
“我绝不能与其他人分享你!”
她几乎是大喊着说出她的决定——她不答应!
哪怕他许诺只要她口头上答应,那套代表聘礼的钗环次日就会送到她手里,她梦寐以求的秋欧氏的身份将落实——婚后反悔有什么关系?她不是没娘家的人!
可她还是说了“不”!
那一刻秋静澜很难说清楚自己的心情,惊讶?失落?触动?恼怒?轻松?
好像都有一点,但准确的说又说不上来——最奇怪的是轻松,不明白为什么,看着红衣女孩子失魂落魄要转身而去时,由于根本没做好她拒绝的准备,一时间忘了该怎么回答的他,竟流利的解下外袍披了上去!
好几天后他都在想,自己这样的一时冲动——他觉得自己就是冲动了——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一时的冲动,与一世的承诺是两回事。
他不觉得自己会因为那个月夜,那么刹那的简直莫名其妙的心动,会如欧晴岚所指望的呵护她一辈子,甚至连那个月夜他默认允诺欧晴岚不纳妾……老实说也没几分真心的遵守。
“先过着吧,我总是要成亲的不是吗?”繁忙的事务让他根本没有多少走神的时间,强迫自己投入到公.文里去时,他这样自语,又惊觉,“这不是她企图说服我的话么?”
摇了摇头,他不去多想,有点鸵鸟的想——先过着吧!
这一过不知不觉就是数年一晃而过,他终于回到京中,与牵肠挂肚的妹妹团聚。
这中间他与欧晴岚一起经历了很多,最刻骨铭心的就是失去两人的嫡长女,那一刻他拥她入怀,第一次在她瞳孔里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彻底的空空落落!
那一刻他恍然惊觉,自己也有家了。
他不再单纯是秋曳澜的兄长,他更是欧晴岚的丈夫。
夫妻一体,那个早已出阁的妹妹,已有别人为她遮风挡雨。
而他也该向他的妻子,尽他的责任。
只是这一刻的触动过后,来自北疆的密使,带来关于当时的镇北伯、后来的建嘉帝的提议,让他再次投入到为妹妹打算的谋划里去——回京后,膝下寂寞的他,很自然的将妹妹的子女当作亲生骨肉一样疼爱。
欧晴岚始终没有对于嫡长女的夭折责怪过他,反而一样将江徽璎视同珍宝。
那天他从市上回去,带了外甥女与妹妹爱吃的糕点,却惟独忘记给妻子买什么,当妻子埋怨时,他信手拈来的笑:“璎儿有糕点、澜澜有吃食,你什么都没有?怎么会?我不就是你的!”
这个妻子果然好哄,当场笑得光辉灿烂,什么都不计较了!
……这样的事还有很多,他有时候记得有时候不记得,但没有一次被责难到,因为少年时候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经历,应付一个全心全意爱慕自己的妻子,实在是不值一提。
一直到有一次,已经白发苍苍的欧晴岚皱眉埋怨:“你怎么又亲自去买这糕点了?不是跟你说,我早就不爱吃了?昨天才下过雨,你腿上早年受过伤,这天走路都艰难,实在要买,叫下人去跑腿不就成了?”
他娴熟的哄:“也就几步路,再说想着你喜欢,去买时哪里还能想起来痛?”
“那可不行!”欧晴岚没好气的喝道,“你不痛我痛——你早就说过你是我的,往后,没我准许,你不许去!”
“好好好!往后出去都听你的……”说到这里,自诩风流、见惯风月的秋静澜忽然愣住了——望着还在蹙眉抱怨的白发老妪,再看看不远处甜白描金桃花摆瓶上隐约照出的华发老叟,他茫然又不解的想:不是说好了只是找个不麻烦又有家世可借助的人成亲,先过了再说的吗?
为什么……这样就白头到老了?!
最要命的是,这些年来,是什么时候起,那个一直对他千依百顺温柔无比的欧晴岚,渐渐开始把他呼来喝去,而在她面前始终都是高岭之花矜持高傲的他,居然甘之如饴?!
他用高山仰止的目光看向终于抱怨完、喜滋滋的打开油纸包,如少女时候一样眯眼享受糕点的妻子:枉费他自诩见惯人间春色、于风月之道可谓是了如指掌胸有成竹,却不知道这位才是真正的高手,润物于无声之间,竟让自己乖乖的跟了她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