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下官去去就回。”杨廷麟道了别,便在卢象升和一众将士的目送之下拉缰上马,挥鞭向西南而去,一边还不住的回头喊着:“大人保重,下官去去就回!”
“大人,杨大人走远了。”
杨廷麟走了许久,卢象升仍是呆呆望着西南出神,杨陆凯走到卢象升身边,轻声唤道。
“哦……”卢象升回过神,呼了口气,缓步向自己的坐骑走去。
“大人,我们是否要等杨大人回来?”杨陆凯又问。
“不必了。”卢象升一蹬马蹬,翻身上马,“传令,继续向蒿水桥进军。”
“可是……”
“援兵不会来的。”卢象升淡淡一语,截断了杨陆凯的话音。
“不会来?!”杨陆凯登时心中一惊,“大人是说高起潜不会调兵来救大人?那大人为何……”
“杨大人本非沙场中人,又见识高远,报国志坚,乃是大明之栋梁,又怎可就此教他为我陪葬。”
卢象升话语说得从容安然,但那陪葬二字却像一柄大锤,重重击在了杨陆凯的心上。“大人……”他牵着缰绳的手忽地攥紧,喉咙沙哑凝塞着,嘴唇微微颤抖,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只见卢象升马头一转,面对着那五千士兵排成的长队,猛提一口气,高声说道:
“诸位将士!如今清军已是迫在眼前,不容不战!此番敌我战力悬殊,迎头而上,必然生望渺茫。诸位将士多年来与卢某一同平寇驱虏,出生入死,对卢某,对大明,皆可谓忠义已尽。若此时仍愿与我共抗建虏,卢某自然感激不尽;若希望就此离军而去,卢某也无半点怨言,绝不阻拦!”
“大人何出此言!”“死便死了!”“小的绝不弃大人而去……!”
……
卢象升一席话余音未落,全军将士却像是早已做好必死觉悟一般,竟不见谁有片刻的犹豫。争先恐后的决心最后汇成了一句坚定话语,人人齐声高喊着,一如雷鸣响彻云霄。
“愿与大人同生共死!”
“好!”卢象升眼眶微微一红,而这抹潮红却在下一刻,被双眸中那坚毅如铁的颜色瞬间冲散。他遥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旌旗,紧紧握住了手上的大刀。
“大人……”杨陆凯也跨上马,满心的不忍不舍与不甘,却是再找不出言语相劝或是阻拦。卢象升看看杨陆凯,眼中露出了最后一丝温软,恰似那江南春雨初歇时,一缕悄悄拨开乌云缝隙的轻浅日光。
“此生人事已尽,这就是我的天命。”
——从此故园松竹,相见再无期。
啪!缰绳一抖,白马扬蹄向北奔去。
“向蒿水桥进军!”
三
这一场战斗激烈而短暂。待到杨廷麟从鸡泽只身一人回到蒿水桥时,战火已熄,厮杀声散,只余满地狼藉。明军的尸体覆着薄薄的白雪,横七竖八的铺满了这一片荒野,四周感觉不到半点鲜活气息,一切都深深浸没在那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想尽办法,倾尽全力,最终还是难逃这样的结果吗……杨廷麟跌跌撞撞的下了马,紧咬着牙根,强忍着胸口的剧痛,一步一步向那早已尘埃落定的战场中走去。尽管那希望细若游丝,但他仍然一具一具仔细辨认着尸体的面目,祈祷着在这不大的一片荒地上,不要有任何迹象来印证自己最坏的想象。具具遗骸沾满了泥浆与血污,保留着生命结束前最后的样子,无声的描述着他们在那一刻间,是怎样的英勇与壮烈。杨廷麟每走一步,心便像被利器剜去了一分,血流汨汨,痛彻骨髓,而未等他走出多远,那支持了许久的希望终于被眼前的景象轻轻易易的,碾成了齑粉。面容熟悉的男子合着双眼,静静躺在地上,肮脏的泥渍狰狞攀附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染污了青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的皮肤。身畔一大片血迹渗入了土壤,点点雪花落下,瞬间便被那方殷红的泥土融化吞噬。而那名身材瘦小的年轻侍从背上刺着数十支羽箭,趴在地上紧紧护住了白面男子的尸体,就这样冰冷僵硬下来,如何也移不开。杨廷麟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心房顷刻间被剜成了空,几欲决堤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蓦地涌出了眼眶。天光渐渐暗淡,寒意愈渐深浓,北风卷起他孤独的悲泣,在这片荒野上方不停的游荡徘徊着,呜呜咽咽,凄凄冷冷,久久也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