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夕照为难地笑了笑,“大人知道德秀不会饮酒,怎还戏弄德秀。”
崇祯兀自将酒杯留在夕照面前,淡淡说道:“并非是戏弄于你,只是今日不想独自饮闷酒罢了。”
夕照闻言,本已好歹平抑下感伤又蓦然弥漫开来。皇上每每出宫散心,总是有心事烦闷闷压在心头的,但那心事从未像此次这般走投无路,皇上的眼神也从未像如今这般好似一潭死水,不见半分希望。围剿,招抚,南迁,西征,当一项一项的失败终将大明置于绝境,自己再怎样赴汤蹈火的心,能做的,也只余陪伴悬崖边上的皇上,这一件了。于是夕照便又拿起酒壶,为自己斟满了一杯。
“若是不胜酒力,大人可莫要取笑德秀。”说罢,夕照端起酒杯,牙一咬,心一横,一饮而尽。可谁想这酒劲甚烈,呛得夕照一阵猛咳,眼泪直流,又赶紧端起温茶一口喝了,方才稍稍镇下了口舌中的苦辣。崇祯在旁看着夕照那幅狼狈模样,面容一展,竟是绽起了一抹笑。“酒不比水,又岂是这样喝的。”崇祯伸手为夕照拍了拍背,温声道,“浅斟慢品,方才不负这酒中滋味。”
“大人说得是。”夕照镇定了下来,取出手帕擦了擦嘴,方才发现崇祯脸上的笑容。这笑令夕照只觉胸中轰然一热,分不清是酒劲,还是血气,烘在心里,又顶上喉咙。能换来皇上一时忘忧,自己便是呛死也值得。夕照这样想着,将手帕收回怀中,也是温然一笑。“让大人见笑了。”
崇祯没有答话,只是伸手取壶,便要亲自为夕照再斟一杯。“大人这如何使得!德秀自己来!自己来!”夕照一惊,想要阻止,崇祯却已然将酒杯斟满。“出门在外,无需在意这些虚礼。”崇祯说着,放下酒壶,端起自己的酒杯,便也一口酒,一口菜地吃了起来。皇上斟的酒,夕照又岂敢不喝,只是这第二杯酒还未完全下肚,夕照便已觉头重脚轻,天晕地转,脸皮涨得有如熟透的番茄。
“你说自己不会饮酒,果不是欺我。”崇祯一边说,心中似有所思。
“德秀早已发誓,决不再欺瞒大人了。”夕照又倒上杯茶,仰头饮了,并未发觉自己说这话时,崇祯脸上些微的动容,和隐约的悲戚。
正说着话,只见老者从后厨走出,手上端着热腾腾的饭菜。
“客官久等了。”老者走上前来,将饭菜一盘盘分摆在桌上。
“店家这今朝醉,果然香醇非常,足可比得名酒佳酿。”崇祯又抿了口酒,转对老者称赞道。
“多谢客官夸奖。”老者笑纹一聚,欠身道了谢,便回到柜台后坐了下来,“如今兵荒马乱的,不知二位客官赶这时候来京城做什么?”老者问道。
“呃……”崇祯张张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夕照见状,赶忙接上话道:“我家大人本是来寻亲,却不想刚到京城,李自成便占了居庸关,京城的人们都逃难去了,亲戚家里也是人去楼空,要不是店主心善,这不我主仆二人连顿热饭也没得吃呢。”
“原来如此。”老者点了点头,“若是人已不在京城,这天大地大的,怕是一时半刻的也寻不到了。这京城眼见就要遭难了,二位客官这顿吃得饱些,还是早日启程回家才是。”
夕照笑笑,未答话。崇祯却手上一滞,放下了筷子。“我们冒昧上门,怕是也耽误了店家的行程了吧。若是店家不便,我们这就离开。”
“不必不必。”老者伸手一止,“咱们不走,客官尽管慢慢吃便是。”
崇祯听了,稍稍安下了心。“既是京城即将遭难,那店家缘何不走?”夕照拾起筷子夹了口菜,问道。
“嗨。小老儿孤身一人,又能去向何处。”老者取出一块洗得发白的抹布,将柜台上的灰尘抹了干净,“况且这店是祖辈传下来的,也是自己半生的辛苦,就这么弃之而去,实在是舍不得。”
老者的言语听在耳中,令崇祯心头微微一颤,心思游离了开去,口中的饭菜也似乎少了些滋味。“那……店家不怕……”一旁的夕照顿了一顿,又问道。
“呵呵。人过半百,对生啊死啊,也就不那么在意了。该来的总归会来的,或人或店,都各有命数。”老者安安看着崇祯夕照二人,那浅淡笑容背后,仿佛是早已看透一切的坦然,“若是小老儿与这间老店都逃不过此番劫难,最后能接待如二位客官这般温文尔雅的公子,也算是足够圆满了。”
三人相视而笑,后再无话。待到酒足饭饱,付过了银子正要离去,崇祯忽又停下脚步,开口对老者道:“在下与店家境遇颇为相似,今日偶入贵店,冥冥中也是有缘,而今日之后,便不知还余多少命数,也不知是否还能有幸再品一次这今朝醉了……适才见贵店壁上多有文人留迹,在下不才,也想留下一笔,权作纪念。不知店家可否应允?”
“哎呦……客官过谦了,承蒙客官看得上小店,正是求之不得。”老者欣然同意,忙从内室取出笔墨交予崇祯。只见崇祯接过笔,蘸了墨,略略一想,扬手一挥,在墙上写下了几行苍劲有力的大字:
庭生瑞桂繁华处,花发南枝年少时,
三杯饮尽浮生梦,今朝一醉天命知。
写罢,对店家拱手道了句多谢款待,便带着夕照离开了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