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逸有种错觉,那两尊巨石仿佛活着一般,目光中带着一份威严,压得他一阵胸闷,这种感觉只是一瞬间,石像还是石像,苏逸壮着胆子上前抚摸了一下,掌心微热,甚是圆润。
骑牛道童摇晃着身子似乎已经睡着,青牛漫无目的的走着,这条路往上朱邺水没有走过,也没有把握走过,所以他在天台上等着。
整个山上除了这个骑青牛的小道童,谁能闭着眼走过去。
没有想象中的各种艰难,越往上处,云雾已经散去,苏逸看着眼前在晨光下宛若仙境的山顶景致,不由呆住了。
先前八根蟠龙玉柱直插云霄,还有那座宏伟到不行的山门,给苏逸唯一的感觉就是身为道门第一的大气,而从眼前望去,这无与伦比的大山背后,竟是一大片平坦的崖坪。
崖坪之上有参天的古树,有怒放的野花,有数不尽数的鸟叫虫鸣。
参天的古树之下,有十余间样式简单的房屋,袅袅炊烟升起,恍若人间仙境。
不仅苏逸呆住了,就连朱邺水也有片刻的愣神。
“是不是感到很不可思议?这就是羽仙宫!”
骑牛道童来到朱邺水身边,从青牛背上跳下,掸了掸衣袖说道。
“师傅他老人家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朱邺水由衷叹道。
“很有想法的老头。”骑牛道童老气横秋道,拍了拍青牛,让其自行离去,又说道:“他常年云游四海,这会儿也不知在哪里快活,不说你,门下还有好些弟子没见过他,所以你也不用介意,他既然让我来接你,心里自然是念着你的,以后你就在这里修行,有什么疑惑可以问我,也可以问你那些师兄,今后这里是你的家。”
说完又看向苏逸,点了点头说:“你也可以留下,不过她得离开,羽仙宫不收留女眷。”
苏逸一言不发的拉起兮兮的手,转身和朱邺水道了声谢。
也许修行能够更好的活命,但兮兮却是他的命。
忽然兮兮将手抽回,摇了摇头,一脸倔强的看着苏逸。
苏逸咧笑,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天下大着,自然能找到容得下咱俩的地方。”
“你要修行,这是唯一的机会,而且你说过,羽仙宫是天下道门第一。”
“道门第一不代表道门唯一,而没有我,你活不下去。”
“苏逸你少吹牛了,这些年砍杀马贼,哪一次不是我替你牵绳拌马腿,不是我背着半死的你逃出去的。”
“这些你从不说的。”苏逸摸了摸鼻子说道。
“我不说你也知道,你跟我说过,凡事不仅在意过程,还要重视结果,现在结果摆在你面前,你必须选择。”
“所以我选择你。”
“你是白痴”
“我是白痴”苏逸咧嘴一笑。
兮兮没有再挣开苏逸的手,正如苏逸所说,她离不开苏逸,同样苏逸也离不开她,这些年在青城里培养出来的默契超过了一切,这一切包括生命。
青牛道童没有挽留,朱邺水眼睁睁看着苏逸二人下山,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是不是觉得我不通情理?”青牛道童突然问道。
“大师兄?”朱邺水低下头来。
“羽仙宫里不留女眷是借口,你七师姐就是女的。”
朱邺水疑惑道:“那大师兄为何要这样做,师傅的意思?”
青牛道童摇了摇头:“不是。”
“那是为何?”
“因为我看不懂那个侍女。”
朱邺水眉头一紧,思考着大师兄的话,修行到一定境界可以窥探天机,所谓知天命,师傅是这样的人,所以能稳住羽仙宫千年气运不变,大师兄虽是天仙下凡,但修炼时短,没有踏入那一步,天命之下是人命,大师兄能窥探人命,却看不懂那侍女。
“她被人改了命数?”朱邺水微微动容。
青牛道童摇头,顿了顿说:“师傅也看不透。”
朱邺水脸色一变,看着远方沉默不语。
……
苏逸觉得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是最大的不可思议了,所以再多的不可思议也成了理所当然。
一路南下有过太多境遇,有人惊叹于他的箭法超群,自然有人失望于他的天赋平庸,有时连自己都要怀疑是不是该走下去,往哪里走。天下修炼三圣地唯有羽仙宫尚在人世,其他两家都处于不可知之地,渚矶峰天机殿,祇驼领龙象寺,皆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存在,苏逸没有去想,也不敢去想,所以当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如释重负,却更多的是失落。
苏逸没有说话,兮兮背着如山的包裹默默跟着,山间云雾悄然散去,石阶干净依旧。
上山时来的匆忙,下来却无比悠闲,山间风景秀丽,细细品味,一股浑然天成的韵味了然胸中,不可言妙。
走到山腰拐角处,出现一座八角凉亭,亭子里摆放了数张石桌石椅,两个衣着朴素的老者捧茶对弈,只是半天也不见落子。
苏逸带着兮兮来到凉亭,打了声招呼。
两人埋头苦思棋局,无暇其他,苏逸便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
灰衣老叟执黑子,对坐那位青云道袍的老者执白子,盏茶功夫里,来回还不到四手棋,看的苏逸都觉得乏味无比,兮兮更是一旁打起了瞌睡。
“黎老头,这么多年不见,怎么有空来大明崖坐坐的。”青云道袍的老者微笑的落下一枚白子,问道。
“想见就见,想来便来,我们西蜀不似你们中州这般死规矩。”姓黎的灰衣老叟冷哼一声,丝毫不留对方情面,忽然又问道:“洪老头,你这次不会是来和我抢人的吧。”
洪姓道人捧起茶杯,浅尝一口,笑道:“天下有几人敢抢你的东西,你说要来大明崖便来了,你说要走,谁又能留你。”
黎老头点了点头,似乎颇为受用,落下一枚黑子,问道:“既然这样,你为今天怎么跑出来了?”
“我不过来,总不能让那些不成器的弟子过来吧,免得我羽仙宫失礼于天下。”
黎老头冷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担心那天仙下凡的徒弟,成天藏着掖着,就怕被人误了道基,登仙无望。”
洪姓道人笑而不语,目光却转向一旁的苏逸,示以微笑。
“最烦和你这老道士打交道,又臭又硬,这棋局摆着,下去再来,人我先带走了。”
“那你也得先问问人家的意见。”洪姓道人说道。
“怎么会有意见,我天巫宗的道统难道比不上你羽仙宫?”黎老头口气狂傲,瞪了眼洪姓道人,转头看向一旁的兮兮,讨好道:“女娃儿和我回去吧,他羽仙宫一群臭道士没啥好待的,他不敢收你,你就跟我回去。我传你九黎仙术,成仙成道,比啥都管用。”
黎老头大概这一辈子都很少对人笑过,所以笑容有些不自然,不过落在外人眼里,倒也有几分可爱。
苏逸听朱邺水说过,兮兮在修行方面似乎很有天赋,只是没想到会有人专门在山上等着。
天巫宗,羽仙宫,天仙下凡,九黎仙术。苏逸就是再不开窍,也知道眼前这两位是了不得的人物,羽仙宫不肯收留兮兮,黎老头反而对她青睐有加,苏逸理不清其中的关系,也不好贸然插嘴。
兮兮抬头平静的看了眼黎老头,问道:“你是谁,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黎老头不怒反喜,得意道:“这才像我黎老仙的弟子,女娃你听着,我是西蜀天巫宗的黎天风,你不认识我没关系,总之我比这个只会装神弄鬼的臭道士厉害就是了。”
洪姓道人无奈道:“你倒恶人先告状,到底是谁装神弄鬼。”
黎天风瞪了他一眼,锊起衣袖到:“洪老头,要不咱俩来比划比划。”
洪姓道人哑然失笑:“我打不过你,就不在小辈面前丢脸了。”
黎天风哼哼一声,转头看向兮兮,和气到:“怎么样,跟我走吧。”
“你很厉害吗?”
“怎么不厉害了。”黎天风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根竹杖,在地面轻轻的敲了两下,四周的雾气纷纷聚拢过来,竹杖一挥,雾气化作一条雾龙飞走,神乎其神。
黎天风得意道:“怎么样,我这手天地元气的操控已经炉火纯青了,要不是这山中有禁制,我一杖下去,山都要削去一片”说完又像一个小孩一样卖弄着自己的神通,堂堂天巫宗高人,为了收徒竟把神通当戏法耍弄,不知天巫宗列代师祖泉下有知,是否还能安息。
兮兮看上去似乎有些惊奇,问道:“这就是道术吗?”
“九黎仙术。”
“可以带上我家少爷吗?”兮兮指了指苏逸,问道。
黎天风不假思索道:“当然可以!”
“那就没问题了。”兮兮退后一步,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个响头,喊了声师傅,算是行了拜师礼。
黎天风显然没有想到此番这么顺利,明白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少年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只是听自家徒弟称呼他为少爷,心中不乐意,对苏逸说道:
“竟然是我黎老仙的徒弟,身份自然不同,不管你们以前如何,主仆契约就此作废,你若答应罢了,不答应老夫就把你扔九幽池里泡上几日。”
苏逸弯身答道:“小子不敢。”
“我羽仙宫的弟子,有什么不敢的。”一旁的洪姓道人忽然出现,拍了下苏逸的肩,将他护在身后。
“洪老头,你什么意思。”黎天风脸色一沉道。
“这少年是朱家小子领上山的,是我羽仙宫门下弟子,你要带走,怎么也该和我说声。”洪姓道人手把浮尘,淡然道:“我羽仙宫立派千年,从未被人抢过弟子,那女娃是谁不管,这是这少年须得留下。”
苏逸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这羽仙宫弟子的身份从何而来不可得知,青衣道人口中的朱家公子是朱邺水不错。想来这事应该和他没有太大关联。
先前还是心灰意冷的走下山,这会儿已经是道门子弟了,幸福有时来得太快。
黎天风双眼一眯,洪姓道人的举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徒弟我带走,其他无所谓。”黎天风冷哼一声。
“那剩下的留他们自己商量吧,我们把这盘棋下完。”洪姓道人大袖一挥,主仆二人已被送到山路那边。
黎天风却没有下棋的心思,眼观鼻,鼻观心,原地打坐起来。
洪姓道人看向远处山头,略微走神,叹道:“我从那少年身上看出了当年的你。”
“你放屁,老子当年天纵奇才,岂是他一介凡夫能比的。”
洪姓道人摇了摇头,说道:“你跟着那人别的没学到,倒学了一身臭脾气。天巫宗偌大道统,你要一肩挑之,也不容易,更不该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赌上一切。”
“我孤家寡人怕什么,难道学你,把人家拒之门外?”黎天风冷笑一声:“因为你怕,所以你这么多年还是踏不进那个境界。”
洪姓道人抬头,一把浮尘甩出,天地间元气动荡,浩瀚云海翻腾,气象万千。
“我做了个荒唐的梦。”洪姓道人一脚踏入云海,黎天风紧随其后。
“羽仙宫千年道门毁于一旦,祇驼岭上业火漫天,三大圣地光芒一现,终被黑暗覆灭。”洪姓道人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相信那是个梦,所有人都相信,只有你不信。”
“就算那个女娃是天煞孤星那又如何,我天巫宗不奉天地,我要收她徒弟,谁又能阻止。”
“我不出手,但不代表其他人不出手,天巫宗再强,也只是你一个人。”
“我若想走,谁又能留我。”黎天风踏云而上,手中九黎扶桑杖扫过万丈彩霞。
日暮西山,云海终归于平淡,山上苏逸二人并肩走来。
“怎么样,商量好了吗?”黎天风问道。
“我和你走,少爷留下。”
黎天风闻言面色顿缓,竹杖点地,一架七彩龙舟出现。
“那就走吧。”黎天风自己走上了龙舟。
兮兮看着苏逸,认真道:“包裹里还有两块甘薯,二十两银票藏在箭盒夹层里,矮山里打到的那件狼皮没来得及给你做冬衣,东坡老酒鬼的那三两酒钱别忘了还人家。”
苏逸摸了摸兮兮的头,说到:“等我去接你。”
兮兮认真的点了点头:“我会的。”
兮兮走上了龙舟,黎天风站立舟头,大袖一展,龙舟如同飞矢般消逝在云海之上。
人生总有离别时,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突然。
苏逸转身朝洪姓道人一拜:“多谢道长成全。”
洪姓道人微微诧异。
“兮兮那丫头有了去处,我也可以安心的离开了。”
洪姓道人眉头微蹙,没有说话。
“兮兮跟着那人修行,总比跟着我朝不保夕好。”苏逸揉了揉杂乱的头发,无奈道:“我天赋不好,不说站在云层上的那些人物,就是寻常道观,也未必会养我一个闲人,所以说,对谁来说,我都不重要,但那丫头不同,从小跟着我,脾气比我还倔,我不说留下,她就不会走。”
“我可以对谁都不重要,但我对她真的很重要。”
“我留下了,兮兮才会跟那人走。”
“那丫头黑黝黝的,又不漂亮,除了脑袋好使、过目不忘外,也没啥有点了。没想到她在修行上这么有天赋”
“按理说她是我的侍女,她比我有天赋,我该去嫉妒,可我总希望她能活的更好一点。”
“那人是真心对兮兮好的,我看的出来,所以我把兮兮交给了他。”
“我很高兴你说我是羽仙宫的弟子,虽然你也只是一时之语。后来想了想,就算是朱胖子出面,也未必能帮我进羽仙宫,天下道门之首啊。”
“你好像不喜欢兮兮,还有山上那个骑青牛的也不喜欢,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不能要求你们去做你们不喜欢的事。”
“可是我也有不喜欢的事,我不喜欢被人像傻子一样对待,我说过兮兮那丫头太笨了,离开我肯定活不下去的,以后她还是会回来的,你留下我,大概是看她的情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你不去正面留下她。”
“这条山路不好走,但愿我还有命活着下去。”
“哪天我有出息了,也去雇一群会使法术的道士,一半留给兮兮劈柴烧水做家务,一半留给自己牵马提鞍砍马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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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姓道人看着头也不回、一路下山的苏逸,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