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的雷云已经逐渐散去,殁所在的谷地,时不时有些轻微的爆炸,蘑菇云逐渐变小,但仍旧一朵一朵上涌。
苏慕歌伫立崖顶,脊背倏地一凉,惊觉背后有人。
防护罩一瞬筑起,转过头,是一名相貌清隽的男子。
苏慕歌认识,是靳迟。
便拱手道:“靳前辈。”
靳迟窥一眼远处谷地:“那边是……”
“哦,晚辈的灵兽,方才渡了化形天劫。”苏慕歌回的轻描淡写,此事他弟弟靳洌也在场,回去自会告诉他。
“原来如此。”靳迟轻咳两声,点头示意了下,转身离开。
一个昨日为他抬轿的修士,正在不远处的崖边等他归来,两人说着话,便回去了。之前没注意,这筑基修士原是个易男装的女修,生的唇红齿白,眉清目秀。
瞧他二人举止,许是情人关系。
苏慕歌不由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发了会儿愣。
上一世,苏慕歌的朋友屈指可数,靳迟算是同她交情最好的一个。
严格来说,苏慕歌交朋友的标准,并非志趣相投,而是判断此人所具有的危险性。比如秦峥,虽对她有恩,曾救她于水火数次,但上一世的秦峥阴戾冷酷,危险性十足,不宜为友。
同样,他自己也不稀罕交什么朋友。
修士之间信任薄弱,朋友这东西是个稀罕物,大都是过得去,便结个伴,总比临时拉来的队友靠谱。
靳迟乃是儒修,自律甚严。有心计,但也友善。
高等修真界世家大族出身,眼皮子不会那么浅,是个可以令她信任一二的伙伴。
有些秘境苏慕歌一个人搞不定,经常会传讯邀他共往,这一点,连裴翊都得靠边站。当然,裴翊才是最好的人选,但苏慕歌在痕的思想灌输下,总觉得同裴翊一起历练,自己便成了依赖者,他才是掌控人。
而依赖者,往往是弱者的表现。
思绪飘的有些远了,苏慕歌微微一叹:“那女修士已是筑基境圆满了。”
银霄从灵兽袋内探出狼头,看到苏慕歌黑不溜秋的模样唬了一跳,不过也没在意:“筑基境圆满怎么了?”
“夺基术,一定要在对方金丹境之前施展。”苏慕歌敛着眉,说道,“所以,在这女修结丹之前,靳家家主,一定会教他二人结成道侣。那一日,便是这女修殒命之时。”顿了顿,又道,“她的死活,与我无关,但靳迟往后,终日活在苦痛和懊丧之中,用他自己的话说,生不如死。”
“所以,你想提醒他?”
苏慕歌现出迷茫之色:“我很犹豫。”
银霄不及回答,便听见桑行之问道:“犹豫什么?”
声音有些飘忽,但真真切切是桑行之无疑。苏慕歌微微一怔,放出神识望去,足足十息过罢,始见到桑行之御风飞行的身影。
苏慕歌忙不迭行礼:“桑前辈。”
桑行之施施然落地,笑道:“看来,你又一次逃过一劫。”
苏慕歌再拜:“先前多谢桑前辈救命之恩。”
“那是你命不该绝,”桑行之不知察觉到什么,眼眸倏地一沉,面上笑容却未变:“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即便没有我,也会有其它变故发生。”
苏慕歌洞察他一瞬的变化,故作不知:“冉前辈、秦师兄他们呢?”
“山脚下,没有两三个月,大概上不来。”
“您……”苏慕歌一愣,以桑行之的修为,也不能将他们带上来么?
“青木现在状况如何,你可知道?”
“见过几次……”
苏慕歌便收敛分散的心神,将永夜殿内的情况、以及师叔原本的计划一一说了。不过原本的计划,基本可以宣布报废。如今银霄的化形天劫已经渡过,事实证明,根本动摇不了明光山的根基。
再者,即便苏慕歌将外面的事情做好,殿内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
要打碎永夜殿的灵核,必须几位大能联手,但南疆妖王油盐不进,宁可在囚牢里遭受天罚,也不肯出去。
如今,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桑行之身上。
岂料桑行之听罢,却再次追问:“我先前见你愁眉不展,说在犹豫,可否告诉我,你有何忧虑之事?”
苏慕歌讷了讷,从不知道,桑行之除却脾气怪,竟还有一颗八卦心。
不过她确实有些苦恼,同他讲一讲,兴许还能解心头之惑。
苏慕歌思忖半响,道:“桑前辈,晚辈打个比方,若是您卜算到师叔……”
“我卜算十有八不准。”
“晚辈是打比方,您卜算到师叔日后会误杀死挚爱之人……”
“青木没有挚爱之人。”
“晚辈是在打比方,师叔因此而痛苦内疚一世……”
“青木悟性极高,一贯看的开。”
“晚辈是说如果,但师叔若不误杀此人,死的便是他自己,您会不会提前告诉……”
“你也见证了,青木拥有重生的能力,他死不掉。”
“桑前辈!”
还能不能愉快的聊天了啊?
苏慕歌实在有些忍无可忍,蓦地拔高几度声音,“晚辈打比方而已,打比方您明白么?打比方就是假设,假设的意思,是说本不是真的。”
桑行之古怪的看她一眼:“既然都不是真的,我为何要答,你又较真什么?”
苏慕歌扶额:“不是您先问晚辈在纠结什么的吗?”
脑回路不在一个水平线,聊个天,怎就如此费劲儿呢。
“这并非一个选择题。”少时,桑行之娓娓道,“不是你择其一,就必然发生二,你择其二,就必然发生一的选择题。
“您的意思是?”苏慕歌一时有些回不过来味。
“桑施主的意思是,世界万物,都处在一个衍生链条之中,一旦其中一个环节发生细微变故,便会产生衍生裂变,无数次裂变之下,世界,早已无法按照你所预料的形势发展,先前所有假设,便都不存在了。”
倏地,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仿佛割裂了一处虚空,可悟尊者凭空走上前来,对桑行之念了句阿弥陀佛,“桑施主,久仰。”
“尊者多礼。”桑行之回了个道家礼数,“久仰。”
两个人不在同一个修真界内,分明是在说客套话,苏慕歌退去一边立着。
岂料可悟尊者却真不是客套:“贫僧游历在其他界域时,不只一次听说,施主同人论道,将人气死的气死,气残的气残……本以为是位咄咄逼人之辈,今日瞧见,竟是如此谦逊儒雅。”
桑行之瞥一眼他满头青丝,呵呵一笑:“在下也听说,尊者您深谙佛法,渡人无数,本以为……今日瞧见,可见尊者您渡人不渡己。”
“贫僧这些年,的确在等一个渡我之人。”
“那在下便要恭喜大师了。”
“不知喜从何来?”
桑行之正了正衣襟,长施一礼:“恭喜您,今日终于等到渡您之人。”
苏慕歌嘴角抽了抽,这脸皮是得多厚,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可悟尊者忍俊不禁的模样:“真是有些不敢相信。”
“世情变幻,何事一定不会发生?”桑行之亦笑,“譬如在下,九百年前,只是蓬莱岛外一名有些结巴的捕鱼少年,海难之中,若非得遇青木渡我一程,便不会有今日的蓬莱仙尊。彼时,若有人告诉在下,有朝一日,将渡化一位佛尊转世的天选者,在下一定会送他三个字,神、经、病。”
可悟尊者垂了垂眼睫:“如此说来,他渡你,你渡我,我渡他,倒是生生不息。”
桑行之道:“因果循环而已。”
“不过施主渡我是假,救人才是真。”
“我渡他人过,自有人渡我。不渡人,何以渡己?尊者不会不懂,由始至终,你我渡的,只是自己。”桑行之一展袖,三人伫立的悬崖便冒出一座八角凉亭。桑行之撩摆坐下,向可悟尊者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您不渡众生,如何等来在下渡您,而在下若不先渡您,又如何救人?”
“他们究竟在说什么?”银霄跳出灵兽袋,蹲在地上,抓了抓耳朵,一脸迷茫,“我怎么有些听不懂呢?”
“他们在说……”
苏慕歌在心里默默组织语言,上一世以杀伐为重,修心极少,但好歹出身名门正宗,五百年阅历,说听不懂,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其中深意,一时间难以理顺。
这厢可悟尊者并不客气,撩袍而坐:“施主知道,贫僧关他,是为渡他?”
“这永夜殿看似酷刑之地,实际却是一处难得的世外桃源。”桑行之放眼望去,感慨道,“殿中各个罪孽深重,戾气缠身,不容于天,若不是得您渡化,恐怕早已遭天道诛杀。”
“施主又知道。”
“不做足功课,在下也不敢擅闯您清修之地。”
桑行之再是一挥袖,石桌面上,现出一个玲珑剔透的玉制棋盘,“尊者乃天选者,天生慧心。据谣传,食慧心,可令凡人得长生,白日飞仙。可使半妖生紫府,得成真妖。而南疆四长老之一的半妖夙瑶,便一心想要得到您这颗慧心,尊者明知她的目的,却不惜为了她同家族决裂,被逐出丹鼎门。然而此妖集聚暴戾之气,无视您的一片痴情,还是剜了您这颗慧心。”
苏慕歌再一旁听的惊讶,视线向可悟尊者投去。
虽然修士的肉身不过臭皮囊,但若没有心,肉身还算是肉身么?
这便是可悟尊者遁入佛道,囚禁夙瑶的原因?
苏慕歌以为,原由不会如此简单,桑行之继续道:“不过有此一遭,您这一片慧心,倒是换回了她的一片痴心,您守得云开见月明,不亏。坏就坏在,您这颗心,乃是菩提心,失去菩提心,您等于失去了重归佛尊位的资格,甚至无缘修行,堕入凡人道,寿数不足百年。再者,此事被天道知悉,势必将她诛杀。你二人,为保全对方性命,一个自愿入永夜殿遭受千载天罚,一个游历尘世,集十万功德……”
桑行之徐徐说着,苏慕歌一个纯粹听客,都难免动容一二。可悟尊者淡淡听着,兀自拎着棋子,仿佛在听旁人的故事一般。
半响,他落下一子:“施主以为,贫僧放不下一个情字?”
“故事还不曾讲完。”
桑行之摇头,“你们这对儿苦命鸳鸯,在明光山无怨无悔的渡过了近百年。南疆妖王得知此事后,不听任何原由,非要逼您放人,您自然不肯。他便不惜联合陇西魔道攻入北麓,以至生灵涂炭。您无可奈何,只能答应放人,但天罚必须有人顶上,否则夙瑶逃不开一个死字,南疆妖王便决定代她受过,一个换一个。”
原来如此。
苏慕歌终于明白了这段故事的始末。
开始好奇桑行之从哪知道的如此清楚。
夙瑶和夙曦掉包的事情,想来是秘密,但可悟尊者的模样,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反而兴致勃勃地问:“所以?”
“所以尊者参的透‘情’字,却一时参不透一个“变”字。你二人历经万苦,自认情比金坚,为何说变就变。明明你才是对的,南疆妖王做了那么多错事,她却来怨恨你,转而爱上他。”
“何以说一时?”
“缘生缘起,缘起即灭,缘生已空。以尊者的悟性,这几百年来,应该早已悟出真谛。”
“不曾想,桑施主通晓佛法。”
桑行之摆摆手:“那些都是大道理,其实说白了,这是女人和男人本质上的不同,男人从对错出发,而女人则是从好坏出发,”
可悟尊者唇角上扬:“而这个好坏的标准,则是参照自己的喜恶。”
桑行之极为赞同:“并且女人的善变,根本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不可理喻。
“见异思迁。”
“不如皈依我佛。”
“……”
苏慕歌在一旁听的满头汗。
喂,您二老能不能注意点身份啊?
道家大能碰上佛家尊者,原本还想借机洗涤一下污浊的心灵,没准儿有所感悟,结果这俩老头前面不知所云,后面直接步入粗俗,且越说越不像话,简直就像俩市井老流氓。
苏慕歌实在听不下去了,插了一嘴:“那个、前辈……”
“怎么?”
“晚辈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所无妨。”
“您说女人见异思迁,在晚辈看来,您也是一样啊。”
可悟尊者执子的手一顿,转眸看她:“此话怎讲?”
威压劈头砸下,苏慕歌挺直脊背道:“您当初由丹道转入佛门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成佛,是为了替夙瑶前辈洗清罪孽。然而时过境迁,如今您再看,夙瑶前辈只不过是您成佛路上的一道天堑。也许您会说,是她先变的心,但她若不变心,您又如何会看透红尘,皈依您的佛?到最后,您不是也变心了?”
顿了顿,又道:“再看夙瑶前辈,她或许原本与南疆妖王便是命中注定,是您从中横插一杠。如今她再看,您也不过她宿命中的一道天堑而已……”
“咦,说的好有道理。”桑行之端正身姿,微笑示意,“不曾想,你我还不如一个小丫头看的明白。”
“贫僧汗颜。”可悟尊者念了声佛。
两人便开始一言不发,专注棋局。
当然不只是下棋,可惜以苏慕歌的修为,无法进入到他们营造的世界中。
待了估摸着小半个时辰,见他们只落了区区两子,便知这局棋没有几个月,是下不完的,便坐在一旁静心打坐。
其实苏慕歌心里清楚,先前质问可悟尊者的问题,可悟尊者自己也是明白的,但大多数时候,看不看的明白,和做不做的到,根本就是两码事。
就比如自己,明白殁那老妖怪,绝对不会顾念什么父女之情。
明白自己狠了第一次,就该一直狠下去。
但气愤过罢,仍是有些不放心。
……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
苏慕歌从冥想中睁开眼睛,桑行之和可悟尊者仍在对弈,不知进入了哪个虚无境界,根本不察外物。苏慕歌放出神识向远方谷底探去,居然还是烟雾缭绕。
苏慕歌皱了皱眉。
那老怪物该不会真被雷给劈死了吧?
堂堂十二超神器灵之首,说出去牛x哄哄的家伙,连痕都得低头的家伙,就这样被化形天劫给劈死了?
那她算不算弑父?
苏慕歌收回真气,站起身。
犹豫片刻,掐了个诀,再度向谷底飞去。
此时爆炸以止,但天火仍在熊熊燃烧,阻绝一切灵息,神识窥不进去。苏慕歌在火圈外飞行一周,找不到可以入内的缺口。
“水曜的防护罩,抵抗不住吧?”她疑惑着问。
“可以试试。”银霄提议。
苏慕歌本来也就是过来瞧瞧,还要担风险的话,便要再仔细想想。还不曾下定决心,一道火光冲天起,“哔哔剥剥”一阵响动,苏慕歌疾速后退。
团火渐渐熄灭,才看到是凤女。
凤女甫见苏慕歌一愣:“肉身不是被我藏起来了,为何回来的比我还快?”
苏慕歌也没解释,问道:“你进去里面做什么?”
“进去救银霄啊,我们金乌族,并不怕雷。”凤女飞落在苏慕歌面前,瞧见她腰间灵兽袋口,露出一只老鼠大的狼头,正笑眯眯的冲它挥手,便松了口气,脸上依旧布满鄙夷,“如此轻松便渡过了,居然没劈死你!”
“嘿嘿。”银霄知道它嘴硬心软,才不会计较,“小凤,你在里面看到什么了?”
“烧焦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