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十来个修士,丁一不愿意去想,也没必要去想。
语毕,丁一便静静等着将军的命令。对方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道,“让山下的人准备好——”
听到这句话,丁一便是精神一振,仿佛浑身的热血都要沸腾起来了。
“——摧毁峡谷处的水利设施,堵住前往平梁城的通道。”
“将军?!”丁一惊骇不已,怎么都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决定。心下一急,他也顾不得什么上下尊卑,一股脑地将自己心底的想法倒了出来,“将军是觉着我们打不赢苏家的军队吗?我们人虽然少,可都是精锐,不比苏家那些杂碎差!而且又占据天时地利,趁着夜色进攻,必将打乱敌方的阵脚。再说战场混乱,就算是修士也难以保护住所有人,只要消灭了苏家的主力部队——”
然而对方只是回头一瞥,便将他剩下的话语全部堵在了喉咙里,让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憋了半天,丁一内心挣扎不已,最终服从命令的本能还是占了上风。喏了一声,丁一才遵令退下,心底却是怨怼不已。为什么将军要如此决定?他相信对方心底也不甘坐视苏家军队占据平梁城,眼睁睁地看着城内百姓身陷火海,被敌军屠戮殆尽,可为什么……为什么却要放弃进攻?这是最好的机会啊!
是因为叶总督的命令吗?丁一想到自己之前传的话,不由得痛彻心扉。那个叶青!坐镇千里之外,却对前线的战事指手画脚,凭什么?她能料到苏家军队第一个攻打的城镇便是将军的家乡吗?她能料到苏家会给他们大好机会从背后偷袭吗?既然这场战争是和苏家打,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一举击溃敌方主力?
不管心底怎么怨恨叶青,既然将军下达了命令,丁一也只能照做。大苍山峡谷的水利设施本就是为了这场战争设计的,在山体上开凿孔洞,埋下炸药,一旦引爆,便能引发山体坍塌,堵住河道。附近的居民早就以兴修水利为名被迁走了,修筑设施的工人们也早早离开,回家过年去了,因此不虞波及到无辜百姓。可现在,丁一却一点都不想引爆炸药,要是山体坍塌了,不仅苏家的人过不来,他们也过不去!
到了那时,就算将军改变主意要救援平梁城,也绝无可能了。
这是要何等残忍的心思,才能叫人坐视家乡惨遭铁蹄践踏,自己却要断绝前去支援的唯一通路?
只要稍微想一下对方的感受,丁一就觉得自己的心头在淌血。
正准备下山,丁一却听见风中传来了断断续续的低语——
“十六年前,平梁城也是这样一场大火。时至今日,我也能听到火中传来的惨叫声,如同幽灵般始终徘徊在耳畔,年复一年地回响着。”
“将军?”丁一迟疑地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却见对方依旧伫立在原地,眺望着山下遭到敌军烧杀抢掠的平梁城,被烧得千疮百孔的苍白衣衫在风中翻飞着,如同灵堂前阴惨惨的引魂幡一般。
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询问,对方没有答应,却继续用那冷漠空洞的语气说道,“房梁在烈火中发出炸裂的脆响,屋顶坍塌,将未能逃出的人掩盖在废墟之下。我能嗅到人被烧焦的臭味,那气味不是自别处传来,而是从我的身上散发,就像其他的死人一样。我也如他们一般寂静无声,却行走于烈火之中。”
“在我的身后,每一个曾经在我的生命中走过的人们都在火中灰飞烟灭。他们临死前尖叫着,乞求任何人的救援,而我却什么都没有做。他们的恐惧、愤怒、憎恨……种种情绪如此强烈,如同沾满铁锈的长钉一般穿透了我的身体。痛苦仿佛凝固成了永恒的极致,将灵魂撕扯成了两半,一半仍然在地狱的烈火中和其他灵魂一样饱受煎熬,另一半却假装生活在别处。”
“十六年来,我一直在畏惧。不是畏惧那一夜所经受的磨难,而是畏惧一个事实——我不能帮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可以感受他们的痛苦,咀嚼他们的绝望,体验他们在火海中每一刻所经历的煎熬,但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如今我却不能继续因为这畏惧而踯躅不前,我不能改变他们的命运,可我能为他们复仇。”
对方像是朝着虚空中某个并不存在的人讲着,根本没有留意到丁一尚未离开。丁一杵在那里,像是偷听别人说话一般心底惴惴不安。
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听见过将军这样和人说话,然而走近了却会发现根本不存在第二个人,每每令他毛骨悚然,遍体生寒。丁一不敢揣测将军究竟在和什么人交谈,甚至不敢揣测对方到底是人是鬼。可每次被丁一撞到这样的对话,不管是将军还是另一个人都没有发现丁一的存在。
这次,他未必有那么好运了。
这样想着,丁一便蹑手蹑脚地要朝山下走去。
“我不能放任你。”
刚一抬起脚,丁一又听见身后传来将军轻柔的声音,仿佛对着那人说话时的语气都变得像是在恳求了。他还从来没有听过将军这样对别人说过话。
“这是我必须要去做的事,我不能假手他人。”
他回过头,却见对方身体轻轻颤动着,似是受尽了苦楚的模样,许久才慢慢平复下来。丁一才松了一口气,正想离去,却发现山崖旁伫立的那个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奇怪了,刚才还在呢。他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却只能看见月光下的山崖空荡荡的,什么人都没有。
仿佛刚才他所见到的,所听到的,都是幻梦一场。
没准是自己出现幻觉了吧。摇了摇头,丁一便放开步子走下山去。
他的身后,平梁城依旧在火中燃烧,浩浩荡荡的军队举着火把涌入城内。如同原野上的大火一样,战争的烽烟开始在安家的领地上肆无忌惮地蔓延,摧毁沿途所遇到的一切。
而此时此刻,尚未有所察觉的安家祖宅还沉浸在脆弱的祥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