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年号还用着“熹平”的几年前,朝中诏令设侍中寺,为当今天子向侍中官特批的公署,大儒卢植、名士张训、杨彪,先后奉召任侍中。
按孝武皇帝刘彻旧制,侍中官本是拣选名士宿儒随侍宫禁以备帝王顾问的清贵之官。然而设了侍中寺之后,不知道当今天子怎么忽然间突发奇想,给一向以给人以清贵词林官印象的侍中们又多派了个“省尚书事”的尚书台监察任务。
侍中寺的几位贵官不是弟子满天下的大儒,就是校订经书、著作等身的名士墨客,谈谈孔老夫子写《春秋》的时候为什么烂尾遁了,说不定有精神焚膏继晷地谈上三天三夜不食不眠,监察早就成了禁中大貂珰们手中橡皮图章的尚书台?上昆仑山悬圃求西王母娘娘赐一枚起死回生的神丹,把孝武皇帝刘彻他老人家从茂陵里扶出来痛揍他的不肖子孙们,难度还比这小一点。
侍中寺的核心机构是侍中庐,和尚书台一样设在禁中南宫,除了几位侍中寺的大佬,也只有真正官身的侍中寺掾属才能出入无碍。至于名义上领着侍中寺书吏腰牌的魏野?四处不务正业的魏野和侍中庐的距离,大概就和狗肉和上等席面的距离一样遥远。绕过了看上去似乎遥不可及的宫墙,对这座不算太大的名城差不多了如指掌的魏野,拖着步子朝着东面的汉代都城版机关大院区溜达而去。
自光武皇帝定都洛阳以来,整个洛阳的布局,泰半都按着《周礼》的旧制规划出来,一街一道,一市一坊,皆能在《周礼》上寻着出处。因此上,紧靠着禁中北宫与南宫的步广里,一向是勋贵大族聚居之处,它北面隔着太仓的上商里,则一向是文官卜居的首选吉地,天子向大臣赐宅,也爱挑这里下手。相比较起来,倒是稍显偏远些的永安里,有一份闹中取静的隐者气度。
它离城南的洛阳市和城东的马市不近不远,住在这里并不会感到生活不便,却又不像步广里的高门大族那样既享受了洛阳城第一等的繁华景象,也消受了洛阳城第一等的喧嚣骚扰。虽然没能像步广里那样沾了马市中央翟泉的光,但是建武年间开凿的阳渠恰好从永安里旁边流过,住在这里不消出门就可以欣赏河渎九曲之景。因此上,许多失了势的贵官,告了老的旧臣,一面吟诵着夫子“智者乐水”之语,一面在这买宅安身。至于贵官是不是看重了此地水木清华、鸟雀繁盛,想在没几个人来访的门口架起捕鸟网捉些扁毛畜生以补贴日渐捉襟见肘的家用,旧臣是不是深感一生宦囊没攒够银钱归乡买山,索性留在京师静待圣天子某日吃错了药而下诏再行征辟,庶几免去传诏使者离京奔波之苦,那就都不可对魏野这号外人中的外人道了。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依旧是一身青衫书吏装束的魏野敲开了一处宅邸的侧门,随着引路的老仆七拐八拐走入了一进不大宽敞的院子。
依着主人家的地位,当然犯不着在正厅升座接待一个没有功名的白身,依着主人家的脾气,魏野也犯不着像某些生得如娘儿般的漂亮家伙那样,从袖子里摸出些金银锞子玉佩珠花之类的门包,自诩“毫无烟火气”地市侩地递上来。这无非是主人家和小书吏身上共同的气质在作祟,此等气质,一曰之穷,二曰之酸。
别傻了,不是每个故事的主角都是背景通天的皇帝乃至神佛的私孩子,有冤大头的富商、大太监、便宜老爹,上赶着来给人送银子花的。
依着礼数除下已经开边的靴子,时任侍中寺编外书吏的魏野提着衣摆上了木庐的地板。这里是主人家每日读书习字的所在,魏野更清楚这木庐下面就是主人家藏书的地洞。
周文王在地洞里推演周易,司马光在地洞里写《资治通鉴》,龙威丈人在洞庭山的地洞中寻着了大禹留下的金简玉字素书,据说鲁恭王拆孔夫子老宅的时候,也在夹壁下找到个藏书的地洞,这似乎是久远以来的传统。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手指不经意地划过怀里揣着的那卷古旧竹简,魏野还是勉强算得恭谨地行到席前,俯身一礼:
“老师,我回来了。”
一手执着竹简,一手虚悬半空只凭腕力运笔如飞的老人微微侧过头,看了眼行礼不如仪的青衫书吏,没好气地道:“魏三郎,老夫非是你的老师,你也不是向老夫束脩拜师的学生,以礼法论,你还是当尊老夫一声明公。”
差点就冒出一嗓子“好的,老师,没问题,老师”,魏野及时地咳嗽了一声,俯首示意:“明公虽不言传,却已身教,野谨奉命。”
老人也懒得计较案前这小子的错处,一低头,只留下满头花白鬓发给魏野看,口中问着没头没脑的问题:
“邙山灾异查清了么?”
“查清了,正如《白泽图》所说,百岁狼妖吞噬古墓鬼气,墓鬼狼妖共居一身,遂能通灵变化,作祟于人。嗯,不过现在也差不多死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