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和里道坛的主者年纪不算大,刚刚弱冠的年纪,就是按此时的风俗,也可以算是少年。只是与时下的风习不同,这位道坛主者没有蓄发挽髻,而是一头有些乱翘的短发,看着倒是颇精神,然而落在旁人眼里就不见得了。这样的短发本身就让人怀疑此子是否被判过髡发城旦的苦役,那成熟小麦般的肤色和结实精悍又匀称的体格,也有疑似流配充军或者干脆就是军伍出身的疑问。
反正不会是良家子弟,只可能是道上的兄弟。
而蒋岸扫了眼对方,目光却落在了这个年轻得不像话的道坛主事者的手上。当然不是欣赏那手上的老茧,而是盯着他手中的长棍。棍身约有茶盅粗细,色泽微黯,只有两头包裹的钢头泛着浅浅青光,这样的青钢长棍显然是出自禁中尚方局的高手匠人之手,论质地似乎犹在蒋岸这样的吏目所佩的刀剑之上。
青钢本来是铸剑的上好材料,却被人拿来打造了这么一根沉重的长棍,让蒋岸看着实在是心疼,心中对太平道这些兜搭上禁中阉宦的神棍的不满不由得又增加了几分。他是老江湖了,看得出这件兵器不似某些耍枪练棍的同僚使的那种轻薄中空的花哨玩意,而是实实在在一整块长条样的铁疙瘩,刚才也就是这铁疙瘩照着轩六的肚子来了下狠的,才把那疤瘌脸的泼皮捅了个满地打滚。
这样的膂力,战阵厮杀如何且不分说,江湖械斗绝对是占大发了便宜,看着这少年家虽然结实,但也不是那种满身牛一般粗笨筋肉的夯货,如何就有了这一身的怪力?
将心中这些疑问都暂且按下,蒋岸拱了拱手,看着面前的少年说道:“这位祭酒请了,我们北部尉衙署接到苦主报案,说是不久前有一队行商往都门运货,行至偃月山脚下却遭了山贼打劫,不但货物全被劫走,连苦主都被杀死多人,唯独一人逃出生天。这样的惨事竟发生在我大汉天子脚下,岂不可恨?所以本官依律查案,追索人犯,还望祭酒约束门下善信,不要行错踏错。”
蒋岸开头几句,倒还像那么回事儿,可到了最后,北部尉衙署将太平道视为嫌犯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果不其然,他这边开了口,对方的火气也就蹭地冒上来了:“这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天子既然称赞贵教为导人向善的善道,则襄助我们官署查案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蒋岸还是挺和气地笑了笑,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腰间环首刀的刀柄,“不然让人看到太平道这样教人向善的教门,却和公门中人作对,甚至公然对差人动武,只怕是贵教的那位大贤良师也不愿见的吧。”
戏路走到这一步,北部尉衙署的盘算已经再明显不过。往好里想,如果能接着捉拿盗贼的名义把太平道在洛阳的道坛攀咬下来,三木之下定成死案,那么就实在顺了心意,接下去是在朝堂上打官司顺道把阉党一派扯几个干将下来,还是借着清剿非法教派扩充实力,甚至转吏目衙役为真正军将,都是大大有利的事情。朝坏里考虑,就算太平道的洛阳道坛主事者精明无比,全无留下半点把柄,也要挑逗得这些分坛主事的骨干与官面上冲突起来,能查封几处道坛顺道清缴其中资财那是最好,不但主公的军资又充实了些,更可以给朝中明眼人敲敲边鼓,要这些清贵无比不干正事的王八蛋知道,太平道只是一头披着乖顺羊皮的狼,时刻都有反噬的可能,留着这些神棍只是养虎为患!
心中有些小小的得意,蒋岸盯着面前这个看着才出道的菜鸟心中暗笑道:“剧本已经给你预备好了,配合一下,看看你要选哪一个?”
……
……
通和里在洛阳诸坊里中不算什么金贵地方,以魏野的眼光看,倒和日后人类社会城市化早期的所谓城乡结合部相类,民户之间违章搭建的土灶、窝棚随处可见,连路面都被占去不少。因为临近洛阳城的明渠排水系统,气味更不怎么好。虽然比起舒庆春先生笔下那一下雨就死猫死狗死孩子全顺水朝人家里漂的老北京有名的脏乱差的龙须沟还要逊色许多,但在龙蛇混杂上可未必差了。
这里不但有个道上兄弟销赃的鬼市子,也有十多户半掩门的私窠子专向苦力帮工做点皮肉生意,什么推算日子吉凶除建的落魄占验术士,走码头卖解的绳伎班子,没大本钱只凭年轻胆大的挑担行商之类人,也都在这片地方暂借存身。
也亏了某个新就职仙术士那提剑挽袖子,怎么看都带几分不好惹的游侠气的造型,才没有招来一二别有用心之辈,不然似魏野这样的生面孔,还不是这当坊的地痞扒手最爱关照的主顾?
只可惜某人面上看着不好惹,其实却是个不大靠得住的,他抬头望了望前路,不由弹了弹舌头:“又是个死胡同!违规搭建真心是给人添麻烦,在这种迷魂阵里绕半天,等到了地头,戏都该演完了,叫我看什么去?”
发着没路用的牢骚,他微微一摇头,转身踏出几步去,却听得背后传来一阵极低极细的砖面磨着石头的响动。魏野头也不偏,只是抬起左手,竹鞘上机括一弹,桃千金出鞘二寸,打磨光滑如水磨石的剑身上依稀映着背后情形——
一堵不过一人高的低矮砖墙下,有一块砖微微动了动。
这城西偏南的几个坊,住得都不是什么好门第出身的,这堵砖墙立在这里,对比着周围夯土就碎砖、连瓦片都不全的低矮房子,实在有些突兀。魏野略想了一想,朝前转了一圈,恰好正绕到那堵看上去有点年头的矮墙后。
他蹑着脚尖踏住墙基,单手攀住一块凸出的墙砖,上臂微一发力,轻轻跃上了墙头,就似一只成了精的老猿,伏身蹲踞在墙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