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子规莲步凌波于绿萼梅树下,手抚老枝,心里这就想起,原来今儿正是自己十四岁生日了。
十四岁,娘下了红定,正与绣娘闺阁中静坐,日日针线,夜夜女红,绣些什么呢?绣一双鸳鸯,求鹣鲽情深,绣一对并蒂,望夫妻和美,眼望红烛许下个愿,盼那个他,不是一脸麻子一头的疤,最好长身玉立,又兼绝世风华。
子规记得,娘对身边贴身丫鬟说起这个时,盈盈宝靥,如经酣春晓之花,爹果然是没有麻子没有疤的,也可称得长身玉立绝世风华,至少,在她和娘的心里,是世上男儿之中,最最仪容俊伟气概轩昂的吧。
十四岁,自己的十四岁也这样悄悄地来了,伴着北风的呼啸,带着冰雨的寒柝,她也长到十四岁了。
头顶上悠悠飘下一朵绿梅 ,人影窗纱, 是谁来折花?说与折花人道,须插向,鬓边斜。子规措不及防之下,这暗香冷蕊,便轻轻贴于她的鬂旁了。
“大爷!”子规受惊转身,不料印入眼帘的,正是一团圆圆的仙鹤补子,一品大员,在这家里,还能是谁?她中了邪一般,不敢抬头就视他的眼睛,为什么害怕?她想。
儒荣不说话,细细打量眼前羞态可掬的佳人,近看她更加出色,青衣素钗,殊无艳饰,虚鬟笼雾,秀眉在骨,桃靥流丹,柳眉横翠,那汪秋水,正低垂于首,就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了。
“大爷!”这就不是子规在叫了。儒荣与子规同时被惊了一下,好似被从梦中叫醒,二人转头向梅圃外望去,原来是书桐。
“大爷!大奶奶那儿正等着爷用饭呢!况这雨越下越大了。爷身上都湿了吧?快来这伞下避避!”书桐见儒荣依旧站在子规面前不动,心里有些着急,又催了一遍。
儒荣不理。再回首看去,不出他所料,刚才如梅似影的佳人已消失无踪了,只留给他漫天遍地的蛮烟瘴雨,身边他亲手栽下的老树,于风中枝影摇曳,带来阵阵香风暗流。果然那样天然憨媚却仙姿惊鸿之人。是不会当真存在于这污秽槁腐的现实世界的。
儒荣耳边一声声,只是书桐的催促,他无奈向外走去,却于转瞬时,电光火石间发觉。头顶枯枝间,正少了小小一朵绿梅,整齐的排列中,偏不见了他刚才采下的那一朵,再看地上,也不见。
儒荣叹了口气,梅边清福,的确不是人人可享,就连仙子翩踪。亦不可让他这个俗人寻见,不过能偷窥她于这无人疏影处,并替她鬂上暗香,已够叫他心满意足的了。
书桐见儒荣高一脚低一脚地从梅林中踩出来,赶紧上前来接着,口中殷勤道:“大爷受累了!才去见过老爷吧?大奶奶知道大爷不定带着伞。就叫我来接大爷。不过还是来晚了,看大爷这一身的水,大爷冷不冷?”
几句话将儒荣打回现实,大爷,大奶奶,安家,朝廷,永远还不完的冤债。
“走吧,别唠叨了,不是说那边正等着吗?”儒荣一把推开书桐替他拭水的手,回去路上,果如书桐所说那样,雨越下越大,书桐带的伞本不大,她便竭力向儒荣那边偏去,多半个身子就落在了外头。
可惜儒荣身形高大,书桐小个子,手伸得再长也够不上他的高度,为避让伞把打脸,儒荣亦将身子向外移去,结果待到得拢香院时,两人都是淋得透湿,尤其儒荣,前先本已淋了雨,这会子衣服上的水就直接滴了下来,点点打在宁娥屋内的红毯上,瞬间就濡湿了一大片。
“大爷怎么淋成这样?快进去换件干净衣服吧!”姿姨娘抱着榴哥儿正坐等儒荣回来,一见他如此狼狈,心里一急,竟顾不得宁娥在场,自己就先叫出声来。
儒荣对她点了点头,见朱桃正自己面前站着,招手叫她进来,伺候自己更衣。朱桃到底伶俐,先以眼睛看过宁娥,见其微微点头,方才跟着进去了,边走还边问道:“大奶奶,伺候爷穿哪一件?”
宁娥轻声回道:“后头爷的衣服箱子里,前几日刚刚拿出来吹过的石青缎绣五彩云鹤纹的皮袄,就那件吧。”
儒荣这时已到里间,坐于桌边,见香案上瑞寿吐篆,心里只说俗极!此刻再忆起刚才梅林斜影,恍然如一梦,又好似前世情形,只能追忆,再不可相见一般的渺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