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来以为一路上她的眼泪已经流光了,此刻她才明白,人的眼泪是不可能流光的。她的眼泪似乎时时刻刻都预备在眼眶里,只等着遇到那些一定会发生的悲哀的事情,便顺着脸颊落下。
“爹死了,我难道不该哭么?”谢红药启唇,冷淡的吐出这句话。
谢青芙猛地抬手捂住了嘴巴,摇了摇头。她有很多问题,但哭声让她一个也问不出来。
望见她泪如雨下的模样,谢红药却若无其事的抬起手指在眼角轻轻一抹。她将放在一旁的毛笔重新拿起,这才垂眸道:“你想知道经过?我讲给你听。”
“不必!”
谢青芙拒绝得惊慌,谢红药却自顾自继续道:“爹这次远行,是为了前去陂古城收租,当地的佃农不满谢家收的租子太高,要求减免租子。只是爹那个人你是知道的,他费尽心思做了一辈子的生意,一分一毫的利益都不肯让给别人。”
停了一下,她继续道:“那些佃农都是赤脚的不怕穿鞋的,表面上同意了按原价交租,背地里却凑钱叫了一群地痞抓住了他,蛮横的威胁于他。因为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他们便将他绑起来带到河边,在他的脚上系上绳子,将他反反复复的溺入水中……”
“后来,绳索断了……”
“不要说了……”谢青芙用力的摇了摇头,谢红药抬眸看她,刚要继续张嘴,却被她用力的捂住了嘴巴,“我明白了……我不想听下去了……”
“青芙姐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
谢青芙退了两步,然后张大嘴巴吸着气,胸中闷堵难受,几欲窒息。
她的心中剧痛难当。谢榛待她向来冷淡,慈父之爱这种东西她从来就不曾感受过,然而此刻的她不知道为什么,心中难受得无法形容。想要大声的哭出来,却只做得到无声的掉眼泪。
很小的时候,谢青芙曾经在下人的监视下坐在大门口,她望见一个孩子被自己的父亲抱在怀里,一面笑一面舔着糖葫芦。她眼巴巴的盯着那个孩子脸上的表情,只觉得他手中的糖葫芦红莹莹亮晶晶的,看起来分外好吃。她跑去告诉谢榛,央求谢榛带着她去买糖葫芦,而谢榛忙于记账,对她的要求并未放在心上。她天生便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也不苦恼,只是默默地记在心里,记了不知道多久。
那串糖葫芦便一直藏在谢青芙的梦中,成了她忘不掉的美味。
过了不知道几年,有一回谢榛外出经商,回来的时候竟是买了好几串糖葫芦给她,他甚至破天荒的摸了摸她的头,让她不要一次吃太多,否则会酸倒牙齿。那是谢青芙第一次被谢榛温和的对待。但那时沈寂已经来到谢府,谢青芙拿到糖葫芦的第一反应便是跑去找沈寂,想让沈寂也尝一尝她惦记了许多年的东西。
跑到一半的时候,糖葫芦落在地上,厚厚的糖衣摔掉了,红莹莹的山楂落在地上,沾了地上的灰尘。
她年少时的珍宝,谢榛给过的她最宝贵的东西,还来不及尝上一口,便碎成了渣滓。
谢青芙于是嚎啕大哭起来。一半是因为沈寂的冷淡,另一半则是因为她心中有种预感,她预感到谢榛大约永永远远,再也不会像这般温柔地对待她了。
这件事后来传到了谢榛的耳朵里,谢榛果然如谢青芙所想,再也不曾对她露出温和神色。但她已经有了沈寂,从前缺失的感情全都由他补偿给了她,也就不再那么想得到谢榛的注意。
她一天一天的长大,沈寂一天一天填满她的生命。谢榛在她的心中渐渐地褪色,除去“父亲”这个身份之外,她对他再无依恋的理由。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谢榛会突然的消失在这世上。本来精于算计的一个人,算来算去不知怎的,竟然轻易地将自己的命给算丢了。
她想起谢榛握着茶杯皱着眉头喝茶的样子,她想起他从来就没有温情的每一个眼神,他想起他对他说:“你不需要知道这些。你只要知道我并不会害你。乖乖的待在谢府,这里有你喜欢的沈寂,有外面不能给你的安全,不要动不该动的心思。”
一股热气冲上喉间,谢青芙心中疼痛得几乎无法站立。
谢红药便是这时自椅子上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到她的面前。
谢红药道:“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姐姐,而你也只有一个我了。”
谢青芙双眼含泪,怔怔的抬起头望着她。
谢红药慢慢的伸出手,将她用力的抱住,一字一顿冷声道:“不必担心,我会好好的保护你。即便是爹不在,也没有人可以伤害谢家,伤害我们。”
谢青芙双眼一热,泪水便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沾湿了谢红药的衣肩。
可是以后,她们再也没有父亲了。
对于花素年来说,谢榛不是一个好丈夫,对于她与谢红药来说,谢榛不是一个好父亲。只是他死了,她却觉得她真的丢失了很重要的一件东西。
记忆中冷清温柔的沈寂不见了,过分严苛的谢榛也消失了。她曾经不知道自己拥有过些什么,直到失去的那一天,才发现那些东西已经越走越远,一直走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再也不会回来了。
“大小姐,二小姐,门外……门外又有人催债!这次催债的人,带着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