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来人,夏春朝甚感惊诧莫名:她同这贺好古自来没什么交情往来,却不知他为何突然邀她来此。
贺好古走上堂来,先不言语,只向下吩咐道:“外头下这样大的雨,姑娘着了寒气,端盏姜茶来,都杵在这里做什么!”
一言落地,左右答应了一声,就有两个仆妇转身出门。
夏春朝赶忙说道:“贺公子快不要忙碌,我贸然叨扰,已是不好意思了。何况,我怀着身子,也不好吃茶。”
贺好古双眉微挑,面色微有差异,又旋即如常,点头道:“既然如此,可有姜汤?端碗上来。”
底下人连忙回道:“有有有,为怕姑娘吃不惯姜茶,厨房一早也备下了这个。”说着,就出门去了。
夏春朝无话可说,只好向着贺好古微微欠身,道了个万福:“多谢贺公子收留,不然如此大雨,我们这起人当真不知往何处躲避。”
贺好古莞尔道:“弟妹不必多礼,我同达安既然交好,举手之劳也是情理之中。”
夏春朝听闻,暗道这倒也在理上,心中略安。只听贺好古又道:“雨大路滑,不便行走,弟妹既有着身子,更要谨慎为上。路上若是跌了碰了,不是闹着玩的。不如暂且在寒舍小歇片刻,待雨停了再上路。”
夏春朝眼看也是别无他法,只好应下道:“公子好客,我却之不恭。只是叨扰公子甚多,我心有不安。”
贺好古朗声笑道:“弟妹这话客气了,相交朋友是为什么?不能济人于危难之间,那还谈什么交情!”说着,又道:“这里说话不便,咱们且到花厅去坐坐。”言罢,也不待夏春朝答应与否,转身就向软壁后走去。
夏春朝见状,只得将带来的家人喊来,吩咐了几句,方才带着珠儿跟了上去。
一路曲曲折折,倒也走了些穿廊厅堂,方才在一处静室内停住。
夏春朝放眼打量,却见这堂房不大,西边墙上开着双扇双蝠镂雕窗。墙下是炕,炕上设几,拜访痰盒、茶碗等物,更设有一盆茉莉,正值开花时节,幽香阵阵,沁人心腑。炕两边乃是座位,其上安设湖绿色绸缎坐垫、石青织金软枕。炕里侧丢着一柄楠木美人锤。
对过便是两张枣木雕桃花圈椅,椅上亦有绣花椅搭。
这屋子虽比适才大厅小了些,却尤为雅致细丽,且似为主人平常歇卧之处。
夏春朝看在眼里,心下略有不安。
那贺好古已先在炕上坐了,又向她挥手道:“弟妹也坐。”
夏春朝微一沉吟,就在地下的椅上斜着身子浅浅坐了。
贺好古笑道:“弟妹上炕来坐,这般离着老远,怎么说话?我同达安既是拜把兄弟,咱们便是通家之好。一家子坐一处说话,也是常有的事。我看弟妹往日为人,亦是豁达不羁之辈,何必拘泥世俗之见?”
夏春朝微笑道:“贺公子这话错了,其一呢,我已不是陆诚勇的妻子,这弟妹二字公子再勿提起;其二,即便还是,就算是一家子人,哪有弟媳妇和大伯子脸对脸坐在炕上说话的道理?让人看见,岂不耻笑?公子既为名门之后,这些忌讳该当比我这等愚妇明白些。”
这贺好古闻言,伪作讶异之态,连忙问道:“此事我却不知,这里头究竟出了什么岔子?你是朝廷封诰的命妇,可不是陆家说休便能休的。”
夏春朝冷笑道:“公子说明白话罢,适才公子在堂上还向我叫姑娘,显是早已知道我不在陆家了。这会儿又同我拉起亲戚,叫我弟妹。不过是借机亲热罢了,又充什么糊涂呢?我实话告诉公子,我虽是个商户女儿,又被夫家逐了出来,但我可不是那任人欺凌的娇弱女流,也不是不知廉耻的放荡货色。公子若是打着什么不良的念头,我劝公子还是死了这条心。我虽不在陆家了,但退亲文书还没定下。待陆诚勇回来,另有一番话说。若是弄出这样的事来,我不知贺公子要如何同你把弟交代?”
“公子是名门世家出身,身份显贵,但他陆诚勇亦是朝廷新宠,又连立大功。你为着我一个女流之辈,得罪这样的人,只怕得不偿失罢?公子若觉此处地偏人稀,即便行凶也无人得知。我出来时,家里上下皆知我去了观音庙,这一路行来唯有此处有人家。官府追究起来,只怕并非无迹可寻。公子纵然显赫,到底此处是京畿重地,弄出这样的奸杀官司,怕不是轻易能了结的。”
她一席话说毕,听得贺好古瞠目结舌。
这贺好古原本确是存了戏辱她的念头,却不想这女子临危不惧,全无世间寻常女流懦弱之态。虽是情势于她极其不利,倒也敢据理力争,并无半退让惧怕之情。那番轻薄戏弄的心思顿时尽赴流水,倒更生出些钦佩之心。
当下,这贺好古起身,整衣下拜,向着夏春朝端端正正的做了个揖,正色道:“在下唐突了姑娘,还望姑娘恕罪。”
夏春朝别过脸去,冷笑道:“公子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贺好古道:“姑娘说的果然不错,我之前于姑娘委实存着不良之心。今被姑娘识破,那我便也实话实话了。我心中钦慕姑娘,又不能亲近,故而生出这不入流的计策来。我贺好古虽说人荒唐些,但也算出身清白人家子弟,不敢说金玉满仓,却也衣食无忧,至今尚未娶妻,想迎姑娘回去执掌家务,不知姑娘意下如何?”言罢,那一双桃花眼瞬也不瞬的望着夏春朝。
夏春朝不防他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没了言语。
却听贺好古又道:“我知姑娘必定以为我贺好古是个放荡无稽之徒,然而我对姑娘确是真心实意。”
夏春朝无言以对,半日方才道:“公子倒是有心,只是公子既然出身名门贵胄,家中必定拘管严厉,怎么会任凭公子娶一个商户女儿为妻?”
贺好古听了这话,只当有戏,连忙笑道:“姑娘不必忧虑,家严嫌我言行不端,早已不管我那许多了。我要娶亲,只要是个身家清白的姑娘便可。他二老见我肯安定成家,想必也宽慰许多。”
夏春朝却不曾料到此节,不禁有些哑然。往西听陆诚勇说起,这贺好古家中也是世代簪缨,算是出身显赫,这样的门第于子弟姻亲事宜竟荒疏到这等地步,可见这贺好古平日行经如何荒唐,乃至家中父母已无力管束。
这般心念一转,夏春朝忽又想起一事,问道:“那位刘玉娘呢?我听说,你讨了她做外宅。如今可领进家去了?”
贺好古微微一怔,说道:“还不曾,我倒也没亏待她。但这烟花场地出来的女子,如何能进我贺家的大门?再则,这女子在外头被人捧惯了,性情倨傲,挑衣拣食也就罢了,但有一事不合心意,动辄大吵大闹。我受不得她这般习性,又怎会将她带回去气我父母?”言罢,又恐夏春朝心有顾忌,忙又说道:“不过是个外宅,我回去遣了她就是。”
夏春朝心中疑惑,问道:“这倒是古怪,这女子既然跟你出了戏班子,你便是她终身倚靠,又怎会这等不知进退?她倒为了些什么事,同你吵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