兑山宗后山里有许尘的宿舍,侍女病重,他自然便留了下来,没有过多长时间,侍女便醒了,虽然还是有些虚弱,但至少不像夜里那般吓人,渐趋稳定。许尘像小时候那样说着笑话,哼着小曲,哄着她休息,叶瑶见他着实有些辛苦,接手开始照顾,让他去外面休息片刻。
其时已经近暮,夕阳红暖一片笼罩着后山,许尘走出小院,看到潘安双手扶腰站在湖畔模仿着孤独,不由一怔,问道:“怎么了?”
潘安看着镜湖里的水草和水面上无数万枚金币,圆乎乎显得非常可爱的脸上满是落寞,说道:“看着你和侍女感情这么好,我有些感触。”
许尘心头微动,暗想莫非是他和叶瑶小两口又在闹什么矛盾,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道:“师兄,这种事情你不用和我比。”
潘安正色解释说道:“我和小瑶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许尘心想这么肉麻的称谓都说出口,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不由嘲弄说道:“你不觉得男人不认帐是世间最恶心的事情?”
潘安转头望向他诚恳说道:“我们就是牵牵手。”
许尘嘲讽说道:“她只不过是个小姑娘,难道你就想对她做啥?”
潘安微恼说道:“她和侍女差不多大!”
许尘有些尴尬,沉默不语。
湖畔的泥土,在夕阳下看着就像是金色的碎坷拉,潘安低下头去,轻轻转动着脚跟,鞋底碾出几道金印。沉默很长时间后,他说道:“我和小瑶不像你和侍女,我们没有同生共死的经历,也没有时间去相濡以沫,但我们感情也很好,我看着她跳瀑布便心疼,带着她逛都城便高兴……”
许尘不想当感情专家,直接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潘安抬起头来,看着他认真说道:“侍女今天病重,你很害怕吧?”
许尘想了想,说道:“是的,我无法想像没有她的日子。”
潘安说道:“我也一样,我也无法想像以后的日子没有小瑶在身旁,所以我决定回太清观一趟。”
许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便隐约猜到了这个家伙的身世,只不过今天才得到确认,依前面的语境来看,他要回太清观,想必便是要就叶瑶一事摊牌。
潘安说道:“民间有句俗话,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我母亲早就死了,父亲还活着,小瑶自然不丑,但在我父亲眼中,出身魔宗的人们肯定长的不怎么好看,这个问题要解决,我终究需要回去一趟。”
许尘微微蹙眉,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回太清观,便有可能再也回不来?那到时叶瑶怎么办?”
潘安看着他情真意切说道:“师弟,你是我在都城最好的朋友,如果我真的回不来了,麻烦你帮我照顾小棠。”
许尘毫不犹豫拒绝,说道:“师兄,别想着用这种话便能把我套死,你的小媳妇儿终究是要你自己照顾,可别指望我。”
听得此言,潘安大怒,喝斥道:“哪有你这样做师弟的?再说只要老师说句话,难道我会真的一辈子回不来?”
许尘想了想,说道:“不管怎么说,你也得等我从烂柯寺回来,到时候我们再商量,其实依我看来,让老师替你们主婚便结了,还回什么太清观。”
玄微这个人看着非常不靠谱,说的话依然还是那么靠谱,实际上还是四师兄的汤药果然极好,到了夜里侍女的体温便恢复了正常,精神也好了很多,倚在床头和叶瑶说着小姑娘之间的悄悄话。
许尘坐在书桌旁,借着油灯的光线重看浩然气初探,总觉得有些心浮气燥,忍不住用余光瞥向床畔,看着叶瑶清丽中尤带稚气的脸蛋儿,想着潘安先前说的那番话,不由觉得有些不忍。
春夜煦风轻拂,油灯微微摇晃,把他的脸照的有些阴晴不定,想着昨天夜里做的那个奇怪的梦,想着侍女的病,想着老师白天在草庐里说的那些话,他忽然心头微动,交待叶瑶照看侍女,便走出了小院。
离开镜湖,穿过山林,绕过瀑布,走出窄峡,便来到了兑山宗后山的后山、那片云海前的绝壁之间,此时已然夜深,周遭一片静寂,只有绝壁间的瀑布破石而出的轰鸣声不停回荡。伴着瀑布的声音,他走上陡峭的石径,用了不短的时间,才走到曾经囚禁自己整整一个春天的崖洞之前。
师兄们搭建的雨廊承受了一年的风雨,不再像当初那般新,廊间结着的紫藤果在夜风里飘拂,如同铃铛,许尘走了过去,看见了玄微。
玄微坐在绝壁崖畔,左手是精致的食盒,食盒里摆着几两牛肉,右手边搁着一个黄泥酒壶,里面是清冽的老酒,他看着远处夜色下的都城,看着那处的万家灯火,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尘走到玄微身后,躬身行礼,想起去年深春那个夜晚,也是在绝壁崖畔,自己曾经和老师有过一番很长的谈话。
玄微知道身后是他,似乎也知道他在想什么,抬起手来挥了挥,示意他坐到身旁,然后说道:“想说的时候再说。”
许尘想向玄微请教很多问题,然而看着崖畔这个高大的背影,他很自然地联想起梦里的那个背影,于是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开口。
生活在朝阳是件很幸福的事情,生活在朝阳都城都城是最幸福的事,在兑山宗里的日子更有他这辈子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幸福,所以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担心一旦自己说破那些事情,便会失去这些幸福。
玄微夹起一块带着明亮筋丝的牛肉,送入唇中缓缓咀嚼了半晌,面露陶醉神情,待把肉香尽数抿化,赞美说道:“有酒有肉,一生无忧。”
说完这句话,他端起小酒壶美滋滋地嘬了一口。
许尘坐在玄微身旁,用手拈起片牛肉扔进嘴里,蹙起了眉头,因为他觉得这牛肉太淡。然而紧接着他便知道自己错了,这片看似淡而无味的牛肉,在口中竟是越嚼越香,筋肉被牙齿切断后,释放出无比美妙的弹与茸的混合触感,而牛肉本身特有的滋味,也随之渐润口舌。
“好!”他无比震撼说道:“老师这是好酒好肉。”
玄微从食盒侧拿出一个铁制的小圆酒壶扔给他,笑着说道:“别换着方式来讨酒喝,这酒寻常,牛肉却是极难吃着。崖楼里有锅有灶,刚好可以卤锅白水牛肉,最妙的是,老黄可没办法爬到这里来顶,我。”
许尘知道老师口中的老黄便是那头老黄牛,想着当着黄牛的面吃它的同类,着实是有些尴尬,忽然间,他发现手中的小圆酒壶有些眼熟,仔细望去,只见酒壶表面刻着平直的线条,不正是自己用来炸西门望的小铁壶?
“不要这么看着我,我就是觉得这小铁壶用来装酒比较合适,当然,为了防止铁污酒味,我在壶壁上涂了些东西。”
玄微把黄泥小酒壶送至唇边饮了口,说道:“刀能用来杀人,也能用来切菜,就看你怎么选择,人的嘴可以用来吃肉喝酒,也可以用来说话问道,终究还是看你怎么选择,不过这倒没有什么对错可言。”
许尘哪里有听不懂这番话的道理,沉默片刻后说道:“老师,这几年里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的故事似乎在一步步地发展。”
玄微问道:“为什么要来问我呢?”
许尘说道:“因为梦里面有老师的身影。”
玄微笑着说道:“我又不是侍女那丫头,你何必梦我?”
许尘恼道:“老师,我是很认真地在说这些事情,你能不能不要开玩笑。”
玄微微笑看着他说道:“那你继续说梦。”
看着玄微那双仿佛能够洞悉世间一切事的眼睛,许尘觉得有些紧张,声音微哑说道:“其实那些梦,老师您应该知道。去年今夜在这崖畔,我们谈到冥界入侵时,你曾经问过我,在我梦里冥界在哪个方向。”
玄微静静看着自己最小的学生,说道:“这个问题现在依然有效。”
许尘说道:“我看到的黑夜……是从北面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