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谢两人向外看去。门外是茫茫虚空,雾气弥漫,奇异的光点在里面流转不休。
燕三大惊失色:“刚才……刚才外面明明是酒楼啊。好几个小娘子都在弹琵琶唱曲,一楼二楼座无虚席。有个伙计抱了酒坛子下去,我还撞到了他。我记得清清楚楚的!”
白水部扶墙站起,拍他肩道:“这是幻术,千万小心。”
三人走出了屋子。视野中皆是雾气,隐约显现亭台楼阁,又似涌动着毒虫猛兽,漫漫漠漠,渺渺冥冥。唯有这个房间,悬浮在太虚之中。
“这是什么?”白水部问,“这些景象怎么这般熟悉?那座桥,那株槐树……”
谢子文沉声道:“别看了,只怕是蜃楼。都是你看到过的东西幻化的,当然熟悉。”
白水部奇道:“怎会是蜃楼?”
“听说过海边和大漠的海市蜃楼罢?这种术法,可不是日光和水汽的把戏,而是用古镜施法,照出人的心魔。据说在幻境中,你会面对最难面对的事,遇到最难过去的坎儿。你须知道,一个人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这就是蜃楼镜术的可怕之处。如果不能过自己这关,自净心魔,就会被幻像困死在这里!”
燕三问:“那古镜会藏在什么地方?”
谢子文道:“它暗藏幻境之中,极难察觉,人执此镜不能自见其影……”他话没说完,身子登时虚化,随风散去。
白水部急拽他手,已经来不及了。他转头一看燕三,他也消失不见。
白水部陡然置身郊野,眼前绿草如茵。他疑惑地走了两步,忽见前面树林里,飘动着一片熟悉的衣裾。销金鹅黄绫衣,嫩生生的颜色,直刺进眼里。
从树后转出,他惊讶地叫了出来:“清莲?”
袁清莲一身鹅黄衣裳,含羞带怯地站在林间,带着茸茸的光线。她眼睛看着地上,柔声道:“你还不快来。”
仿佛回到了那个寒食节。后面的一切都还没来。迷恋、爱慕、幻想、痴情……都才刚刚开始,像早春的桃蕾含红未发。
他跟在她后面,向前走去。林木后退,花影后退,柳烟后退,楼台后退……满院牡丹摇曳。
袁清莲在山石上坐下,掐下了一朵姚黄牡丹。他站在她身边。
高天上流云舒卷,天色湛蓝如洗。
她微微一笑,唤道:“夫君。”
他奇道:“你说什么?”
袁清莲绯红了脸:“别妄想我再说一遍。”
“清莲……”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我会看见这些?
牡丹消失,湖水消失,香车宝马,鼓乐喧阗。
“新妇来了!”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气氛立刻热闹起来。堂下放着一副马鞍,袁清莲花髻青衣裳,戴着销金头纱,从青布条上款款走来。一个红衣小姑娘捧着镜子在前导行。众人拍手唱念:“小娘子,跨马鞍!小娘子,跨马鞍!”
袁清莲跨过马鞍,进入门庭,来到里间床上。他行过坐鞍礼,也被茶酒司仪引到里间,用织梭挑开新妇头纱。袁清莲睨他一眼,低头微微一笑。
不久,亲客退去。红烛摇曳,满室生春,这便是礼成了。
春日赏花作诗,夏日泛舟弹琴,秋日采撷嘉果,冬日踏雪寻梅。隔年,园子里有了婴啼。再后来,童儿们爬树斗草,做各种游戏。袁清莲在窗下支起绣棚,给孩儿缝制换季的衣裳。他抛了书,拦住幺子。孩儿撞到他腿上,抱着咯咯笑。
他将孩儿抱到膝上,掐了一朵牡丹逗他,忽然间迷茫了。他走到水边,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倒影。他急忙看孩儿,孩儿滴着涎水,嘻嘻哈哈地叫闹。再往水里看,臂上仍是空无。
入夜,妻子安顿了大小孩儿,唤道:“夫君睡罢。”他走进卧房,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仍是华灯,仍是红帐,仍是满堂月华流素。一切仿佛倒退回新婚那日。
他忽问:“镜子在哪?”
她讶然:“什么镜子?!”
“我们成亲那天,导行新妇的女子捧的镜子。”他怔了怔,当日的情景,一分一毫都想起来了。在新妇前面,红衣小姑娘捧着古镜,踏着青布条款款走来,对他一笑,眼里装满了星星。当时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她多么像化为少女的小鲤鱼!不是模样儿像,而是她走路的姿势、微笑的样子、眼波流转的神情,如今回想起来,竟越来越像!天啊!她怎么会带着古镜,来到这里?
袁清莲紧握他手不放:“困你的觉,找什么镜子!”
他挣开她手,起身翻箱倒柜。袁清莲起身抱紧他臂膀:“夫君!夫君!!!”
他伸手向里,探到她嫁妆箱子底下,触手坚硬冰凉。袁清莲眼中含泪。隔帘传来孩儿啼哭。
他把镜子拿了出来。
袁清莲微笑了,带着无奈的凄切:“这里有什么不好……”
他轻轻揽住她:“这里很好,有我多年前做梦都想要的一切。可安排这个梦境的人,未免低估了我。见过天地山河、感念过众生疾苦的人,哪有一生解不开的心结,哪有一世醒不了的痴梦。我愿对实境千里荒烟,不要梦中十丈软红。”
他身上柔光褪去,不再是柔软的蓝色绸衣,而是来时穿的白色布衣,胸前也赫然出现了鱼木刻成的鲤鱼哨。
他从她身后举起鸾镜,镜中映出周遭一切,唯独没有他的形影。
一整个琉璃世界自他手中滑落。
有那么一瞬,他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情景。
然后,于极静处,又有了轻微的喧嚣。
睁开眼,青砖满地,月华如水。走到廊上,远远地,有人焚香拜月,祈祷夫妻恩爱,岁月静好。这才是真实,她早日嫁为人妇生儿育女,而他还独自在尘世伶仃漂泊。
走进阁楼,拨开蛛网,里面布局陈设俨如梦中卧房。他走到窗畔,满覆尘灰的妆奁突然跌落,干枯的花瓣纷纷扬扬。干花底下,半埋着一卷撕碎后又勉强拼缀的《太平广记》。指尖甫触,余温犹在,他不禁闭了下眼睛。
起身开窗,狂风涌入。
他自雕窗跳下,像风一样,那么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