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达叹口气,淮王如今又卷进梁国公的事里去了,事情就更难办咯。那日固城长公主大婚,宫中陪嫁的东西不用说了。皇上心中对公主有意弥补,由着贵妃把国库的好东西搜刮了不少给公主做陪嫁。而梁国公府的聘礼也丝毫不失礼,那可是千里迢迢从梁地运来的。尤其那十八箱的古董,为保一路无失,花费的金银那是跟淌水一样。公主出阁只比皇上大婚的场面略小那么一点儿。
可是,这场轰动天下的婚礼,不过是两家各为了自己的目的的一场政治联姻。到时候是个什么收场,真的很难说啊。
这些天下第一家的孩子,没几个能情爱婚姻顺遂的。皇上跟皇后其实算是很难得的青梅竹马了,可惜又隔着这样的事。
事情弄到今天这个地步,郑达和玲珑相对也颇有些无言的感觉。
而谢陌一个人静静坐在里头,对着昏睡中的萧槙,也只是一动不动的坐着。半晌才抬起手在他额上,自己伤到的地方用指甲狠狠划了一下留下一道红痕。
萧槙皱了皱眉,谢陌把手指收回来。
“从此后,我就忘了那些事吧。是我对不起你,我到时会一死以赎。谢家真的不会背叛朝廷。数代忠心,我爹反对你当太子,也不是为了淮王是他外甥。你不能现在说一视同仁,回头又把谢家当淮王旧党一起拿下了。”顿了一下又道:“我可不是心头只有娘家。你有什么事要我做,我也一定会做好的。我已经不奢望解释清楚,你就能原谅我的那一天了。可是,我真的不能不为谢家考虑。”
只是,怎样才能保谢家不失呢?谢陌蹙眉。这一下蹙眉就带动额上的伤口痛了一下。
她是老爹的老来女,是娘的贴心小棉袄,是哥哥的宝贝妹子,从小到大别说挨打了,一句重话都从来没有受过。可是进宫以来,时时的被冷嘲热讽,昨天居然还升级到动手了。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现在就能把命赔给你,我一点不想当个欠债的。这样,我得任你打骂,任你冷落和羞辱。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窝囊过的。”可是,谢氏族人头上都还悬着一把刀,她这个时候不能死。死了,就是真的激怒萧槙,拿他们做陪葬了。
所以,再憋屈,她也得忍下去。不能真死,也不能假死。一个人逃了,留下谢家老老小小,加上旁支怕是有几百人吧。皇帝可是说过如果她死了,要屠谢氏满门的。
谢陌就这么在龙床边坐了许久。萧槙醒了过来,他没睁眼,但是鼻间闻出了谢陌身上惯有的体香。是,他交代让她侍疾的,所以她尽职尽责的在旁边守着。
他的确是不想让人看到她额上的伤口,在乾元殿发生的事,不会传出那道殿门去。
谢陌没有练过武,所以也无法察觉他的呼吸频率有变化,所以只以为他还在昏睡。想起春末说他早起一直发冷汗,衣服都换过两回了。便把手伸到被子里,从他的领口一直伸进去,想摸摸是不是又被冷汗打湿了。
萧槙实在没料到她会这样,陡然僵了一下,这样一来谢陌便察觉了。转头去看他的脸,萧槙便把眼睁开,略有些羞恼的说:“你做什么?”他居然被她一摸就起了反应。
“哦,臣妾看看皇上身上有没有发冷汗。”谢陌这才发现她此刻的举动看起来着实有些暧昧。侧身在床头坐着,然后手伸进被子里。而萧槙左胸的凸起被她按在掌心,她能很清晰的感觉到他咚咚咚的心跳声。不过,咱不是两口子么,你的龙爪也时常放在我身上这里那里的,我不也习惯了,你现在摆出这幅样子来是什么意思。谢陌有些好笑的想。
“爪子拿出去!朕现在好多了。”
“哦。”谢陌把手拿了出来。
萧槙这才慢慢把身体的叫嚣平息下去,然后对端水过来要喂他的谢陌说:“以后不许再提那件事。”那是他不能被谁碰的创口,始终无法愈合,只要一想起就像是生生把覆在上头不让它一直流血那层皮撕掉一般。
“是,臣妾知道了。皇上出了那么多汗,还是先喝点水吧。”说完把水搁下,扶萧槙坐起,往他身后多塞了个枕头让他靠着。
萧槙张嘴喝完谢陌端来的水,她轻声问:“还要么?”
“再来一杯。”
谢陌便过去又倒了一杯喂他喝了。
“臣妾已经让人告诉贤妃,这几日后宫的事就由她打理,只需每日来同臣妾交代一下便是。有什么不能决断的再来请示。”没想到她管理后宫竟然这么不顺,第一天要开始便受伤了不方便见人。既然要管,自然要把大权逐渐收回手里。不然怎么能压制得了已经成了气候的云裳和有儿子的丁柔。要为谢家谋划一个安全的未来,至少得展示出她有足够的利用价值。
萧槙盯着谢陌,还有她头上那圈纱布。
如果是从前,别说砸她一道口子,就是言辞间把她惹着了,顾忌他是皇子不敢做什么,至少也得三五天不同他说话的。她是很娇气的,从来受不了一点苦。如今,却是好像昨天的事没有发生过一般,耐心细致的照看着。
之前半年,她虽然逆来顺受,但眼底始终有些委屈,不像现在一径的云淡风轻。像是根本不在意他怎么对待她了。
“皇上饿了么?要不要吃点什么?小厨房里煨着粥。”
“没胃口。”
“还是用一点儿的好,用了才能恢复体力,再说药也不能空腹喝啊。臣妾病中没有胃口的时候,家里会做酸辣汤给臣妾开胃。不如臣妾让玲珑去做一份来。”谢陌劝道。看萧槙没有反对,便让玲珑去做。
萧槙在想谢陌之前跟他说的谢家愿意依附正统的事。这件事对他,是大为有利的。他迎谢陌为后,不就是为了她身后谢家的势力么。没错,做臣子的,自当为君王分忧。可是满朝文武,出工不出力的也不在少数。哪里有什么真正的纯臣,都各有目的,或为名或为利。他要的,当然是谢家全心顺服,为他的文治武功增添一抹光彩。
如果谢家不支持淮王,那么淮王也好,梁国公也把罢,到时候都会少了一个强有力的臂助。至少他们要打什么‘诛无道’的旗帜,就少了一个可以说动天下士子的喉舌。
他是皇帝没错,也是父皇亲自改立的太子。可那帮家伙总是觉得淮王是无辜被废,而他是庶出皇子只是仗着生母得宠才上位的,怎么都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而谢家几乎代代出大儒,在士林的影响力是不容小看的。他就是要开科取士,都避不开谢家子弟在外讲学而遍步天下的桃李芬芳。有谢家为他说话,他也可以占据道德的制高点。
陈夫子曾苦心劝过,如果谢家当真肯一心一意为新朝新政出力,他做皇帝,应当网开一面。谢陌如今,看来就是要以此向他要求一个谢家不会倾覆的保证了。
对此,萧槙不置可否。谢家这样有影响力的大家族,他当然要借重,但是不能让他们的影响力一直这样的大。
“娘娘,酸辣汤做得了。”玲珑把东西送了进来。
谢陌接过放在床头,然后一手端起甜白瓷碗,一手拿了个瓷勺,自己先尝了一口试毒,再换过勺子准备喂萧槙。
“皇上尝尝吧,吃了这个很开胃,就有胃口吃东西了。还有那么多军国大事等着皇上处理,您肯定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床榻上的。”
萧槙启口,“你这口气,倒不像后宫女子,像足了陈相。”
谢陌嘟囔,“我怎么可能像他,我要像也是像我爹。”一边殷勤的把勺子递到他嘴边,“皇上就赏脸尝尝吧。”
萧槙喝了几口,果然觉得很刺激味蕾,口里慢慢有了味道,也想吃东西了。谢陌见状便把勺子放下,传了粥。
“这是药膳,不过已经经过处理,不会有一丝半点的药味儿。皇上如果觉得口味不对,那是因为您病中的口味跟平日自然是有些不同的。”
萧槙倒也配合,她喂到嘴边他便张口咽下。谢陌心想,大概是因为砸了自己多少有点愧疚吧。其实她伤口倒是没事,只是破了个口子,但是血流披面的确是有些吓人。
她想明白了,从今往后,就只当他是君王和债主就好。不在他身上祈望情爱也就不会那么的伤心难过了。
“你去休息吧。朕还有事要处理。”喂完了粥,萧槙让谢陌出去。她蹲身行礼,“是,臣妾就在旁边屋子,皇上有事让人来传臣妾就是了。”
谢陌回到西轩室,既然她有所求,那么,讨好君王就是必不可少的了。但是,萧槙似乎不是个容易讨好的人。而且她是无论做什么,都会被他讥讽训斥的。所以,她能做的,就不是后宫女子争宠的那一套。而是让谢家真正的为君王所用。自己替他管理好后宫,不让之前的乱象再现。
呃,其实还有一个法子。萧槙说她每次都让他不痛快,那是不是,她让他痛快了,他就……谢陌抽手给自己一个嘴巴,她在想什么啊。她堂堂一国之母,相国千金,怎么把自己和以色事人的女子相提并论。这不是自轻身份么!急忙把这个不知怎么冒出来的念头给压了下去。
如果这样,即便是一时讨得了君王欢心,色衰也终将爱弛吧。难道要她效仿那倾国倾城的李夫人,临死之前把脸遮住,怎么都不让皇帝看自己不再花般娇嫩的容颜。可是,李夫人之后,不也还有赵钩弋取而代之而李家终于覆灭么。显见得此路不通!
再想一想,后宫得他青眼有加的三个人:贵妃、德妃和贤妃,贵妃因为是太后亲侄女,所以萧槙对她与旁人自然不同。一直都有贵妃要取皇后而代之的传言也不是空穴来风。而这个,正是她的死穴,太后的死与她有关;德妃,因为她生了皇长子,所以在后宫地位超然。这个也行不通,因为她根本没有孕育皇嗣的机会。而且,她有命生可有命看孩子长大成人?如果不能在身边相护,在她撒手人寰之际将幼子或者娇女留于深宫,由新后抚育,那谢陌是死不瞑目的。别说皇子了,就是大公主萧蓉在德妃身边,小小年纪不也得费心讨好么。萧蓉替德妃邀宠那些举动,当然是大人引导的。她因此受了表扬当然下次会继续。谢陌怎么都不愿意自己的女儿沦为他人邀宠的工具。
那么,唯一可以借鉴的就是贤妃了。她处事公允,协理后宫一贯兢兢业业。可以说,前面半年如果没有贤妃任劳任怨,只是贵妃一个人的话,后宫早就怨气丛生了。
这么想了一阵,谢陌觉得摆在她面前的就只有一条路——做贤后。就是这样了,既然这是她唯一的路,那么怎么都要去试一试的。就算她没有萧槙那种前面没路就撞出一条路来的魄力,在有路可走的情形下还是不能就这么放弃了。
谢陌找了人来问,她出来以后是陈亚夫进去了,已经半个时辰了。
谢陌站起来往外走,皇帝的身体还虚着呢,有什么也最好过了这几日再说。她自觉应当避嫌,远远儿站在廊下朝郑达招了招手,后者忙小跑过来,“娘娘?”
“想法子提醒一下陈相,这都半个时辰了。”
“是。”
郑达正要去想法子呢,陈亚夫告退出来。看到皇后在御书房外,赶紧避让到路旁,“臣见过皇后!”
“陈相免礼!”
谢陌方才回去,已经自行将纱布拆除,只伤口处还敷着一小块。用了头发和抹额挡着,自己对着镜子照了半天,确认是看不出来的才作罢。因为她叫了贤妃傍晚时分过来乾元殿。谢陌一向也是要面子的人,当然不愿意被贤妃看到。倒没想到先遇到了陈亚夫。
“陈相免礼!皇上在病中,国事就有劳陈相了。”
“老臣分内之事。”
谢陌点头,“郑达,除了陈相,旁的人就别惊动皇上了。有一句话,磨刀不误砍柴工,话粗理不粗嘛。”
陈亚夫知道这也是说给他听的,让他没有十分重大的事就别来打扰皇帝静养了。谢陌本是打定主意做贤后了,可是对于皇帝都病成那样了,陈亚夫还找了来略微有一点儿生气。什么都要皇帝亲自解决,朝廷设宰相做什么。
看着拖着裙裾从面前走过的谢皇后,陈亚夫眯了下眼,这位皇后娘娘,两年前差点让他们功亏一篑。不知道她以后还会给皇上带来些什么。不过,此时,想必她是不敢做什么动作的。怕就怕,梁国公,淮王,皇后还有谢家连成了一线。
谢陌被传进去的时候,萧槙正被夏初扶着躺回去。看到谢陌的纱布拆了,他皱了下眉,不过没说什么。
谢陌等他躺回去了才过去问候了几句。
萧槙有点不耐烦,方才与陈相议事挺伤神的,就嗯嗯了两声了事。
“皇上是不是有些头疼,臣妾给您揉揉吧。”学来当然是为了母亲,现在父亲也不在身边,基本没有用武之地,也就生疏了。不过忘是没有忘的。
萧槙看她两眼,以他对谢陌的认识,她可不是以德报怨的人。不过想想,怎么都是她欠自己比较多。
“你的手艺,行不行啊?”上次叫她搓背,她那把小力气,跟挠痒痒一样。
“臣妾的父亲说他忙碌一日,被臣妾的小手一揉就什么疲劳烦恼都没有了。光是揉一揉头部的穴位,臣妾的力气足够了。”谢陌当然知道这是老爹的夸张之辞,她有一次表现孝心亲手做的小菜忘了放盐,嘴挑的爹爹都能让管家倒点酱油拌上就吃得干干净净了。
春末和夏初福身退出去,谢陌便走过去坐下,替萧槙用特殊手法揉压太阳穴。这是哥哥的师傅教她的,她就学了这个,因为母亲时常头痛。
这个倒是的确不需要什么力气的,萧槙被她揉压的起了一阵睡意,闭上眼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整个后宫都是为了愉悦君王身心而设,既然皇上点臣妾侍疾,臣妾自然是尽己所能为皇上效力。”揉了太阳穴,谢陌又执起萧槙的手腕,揉压手腕内侧,他半睁开眼,“这又是做什么?”
“这里的穴位关连着颈后,皇上批折子时常坐着,应该多揉揉。”
“嗯。”
揉了一会儿,萧槙发现颈部酸疼的现象的确有所缓解,于是愈发的放松,很快的就进入了梦乡。
谢陌心想,这倒是这半年来难得的一次平和相处。一来,萧槙昨天砸了人,心头愧疚;二来,他恐怕病中没精神,说话都费神,就更加不想费劲嘲讽自己了。
这就叫相敬如宾吧。
萧槙睡了大半个时辰醒过来,发现谢陌不在,扬声问:“皇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