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走上亭子,随便在亭里找个石墩上坐了下来。这一回蝉儿没有再说什么,跟着他走进来,迟疑了一下才挑了个还算干净的石墩子,学着商成的模样坐下来。
可是坐下来之后呢?该说点什么?她根本连一点准备都没有。好在这个建议不是她提出来的,想来他应该有主意吧?
然而,商成根本没有要和她说话的意思。他心头挂着的事情多,随便挑出一样都能琢磨大半天,所以人是坐在亭子上,心思却早就飞到了浩瀚无际的太平洋上。子午线的问题已经纠缠他很久了,到现在他都没想到一个可行的解决办法,甚至连解决方向的眉目都没有。要是不能解决如何确定经度的问题,那就依然无法解决海洋上的精确定位,还是只能靠着近岸航行的办法来进行地理探索,然后靠着纬度航行的办法来跨越大洋;只是纬度航行的办法很花时间,这样的话,粮食和淡水的补给又成为新的问题。航海学里好象有个什么“大圆航向”的说法,就是解决这个问题的,但又需要地球仪;而做地球仪,又需要什么投影技术?哦,投影技术显然是几百年后的事情了,最初是用什么来制作地球仪呢?好象是三角画法还是什么的。三角画法,又是个什么模样呢……
想着想着他就觉得心烦意躁。他只是闲得心慌想找点事做而已,怎么突然间就折腾到三角画法上了?他是军事家,不是什么航海学家,更不是他娘的画家!什么叫三角画法?每个人物头顶上都画上三只牛角,这就是三角画法!
他正在因为莫名其妙转行的事情而耿耿于怀,恍惚间似乎听到蝉儿似乎和自己说了句什么话。他把三头牛和它们的牛角一起赶到十万八千里外,换上一付笑容,关心地问道:“哦,你已经歇好了?那咱们走……”
蝉儿抢在他说出“别让你爹等着急了”之前,先说道:“商家哥哥,能问你个事吗?”
听到蝉儿喊他哥哥,商成脸上的笑容立刻就僵硬了。他和谷实同朝为臣,既不是亲戚也没有师承,勋职也差不多少,本来是应该公事公办平辈相处的,谁知道谷实脸皮比拐角的城墙还厚实,硬是把郭表拉扯出来,说什么既然商成和郭表称兄道弟,郭表又是他女婿,那么商成也应该尊奉他为长辈。商成一是懒得陪着谷老头胡扯瞎扯,二来当时蝉儿唤他一声哥哥,他随口就答应下来,结果一时失误便被谷实抓住了机会,于是谷家上下立刻改了称呼,该叫他“应伯”的改喊“子达兄”,该先敬礼的也改成了拱手,尤其是谷家那几个小的,头天走的时候还一口一个“叔公”地喊得恭恭敬敬,第二天再去就改成“叔叔”了……
他知道,蝉儿肯定是受他爹的指使,所以他只能怪谷实做事不地道,不能怨恨她。他在心里默默地叹口气,说:“什么事?”
“您讲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吗?”蝉儿问道。她最喜欢听商成讲故事,有好些晚上都因为那些故事而激动得睡不着觉,特别是阿勒古那一段,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回忆。在那个故事里,商成单枪匹马在乱军之中杀了个七进七出,一回救孙复,二回救段四,三回救高强,四回救王义……商成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她的大哥、三哥和四哥也都在场,当时都听得兴高采烈一个劲地叫好,下来却全部一口咬定故事肯定是假的,只是演义而已。可她不相信大哥他们的话。她觉得,这些故事肯定都是真的,因为这些人她都认识,也都见过,因此故事绝对是真的!连故事里的人物都是真的,故事又怎么可能是假的?不过,因为大家都说是假的,她也有点将信将疑,所以就趁现在当面找商成打听。
“哦,你说那些故事啊……不都是假的。”
蝉儿立刻高兴起来。她又问道:“阿勒古的时候,你真的在敌营里杀了七进七出?”她一边说,一边聚精会神地凝视着商成。她想认真地观察一下,看他是不是在说假话。这个问题是她最关心的!
商成笑了,说:“何止是七进七出。我们在那里前后转悠了十多天,顺着阿勒古河来回杀了两趟,割下的首级实在太多,根本带不走,只好一股脑地全丢进河里。东庐谷王的儿子也被我们顺手宰了一个,可惜那时候不清楚他的身份,没能留下物证,结果回来后没能报上战功。”
蝉儿立刻相信了他的话。因为商成说到这些事的事情,脸上的表情很随意,口气也是浑不在意,显然在他眼眼里,什么七进七出之类的事情,根本就不值一提。没听他说吗,就连砍了突竭茨东庐谷王的儿子却不能报请战功,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事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肯定会后悔得捶胸顿足吧?她追问道:“你是怎么杀了东庐谷王的儿子的?也是智取吗?”
商成本来是顺口就想编个新故事,可是目光一转,瞧见她激动得小脸通红,眼睛里神采熠熠,眨都不眨地盯着自己,立刻就改了主意,说道:“不是我,是我一个朋友砍的那家伙。当时是晚上,他自己都不知道,天亮了看见鞍鞯上挂着一截断手,他把那手腕上的金手镯带回来了。后来才知道那个手镯是突竭茨王族的信物,就相当于我们官员身上的腰牌一样。”
这个故事才是真实到丝毫水分也没有。但是,蝉儿毫不犹豫就把故事的主角换作了商成。她觉得,商成肯定是在敷衍她,所以才把功劳胡乱算到别人的头上。她不甘心,就又问道:“那镯子呢,后来去哪里了?把它拿出来一样能证明功劳吧?”她想,要是商成知道那个金镯子的下落,就证明他其实就是那个砍了突竭茨王族的人;要是他不知道那个金镯子后来的去向,就更证明他的确是在敷衍她。
“被那家伙输在扑铺里了。”商成说。
哈!看,他果然知道镯子的下落!她就说嘛,他就是在敷衍她,肯定是在哄骗她。而且把东西输在扑铺里,这也更加证明其实就是他立了那场大功,只不过因为他好赌,又把镯子输掉了,因此才不能证明自己的战功。至于商成在她眼里是个赌徒的原因一一他要不好赌,就不可能三天两天就和她爹在一起赌东道。
商成哪里能想到小女娃脑袋里转的是什么念头?他站起来,说:“咱们赶紧走道吧。再不过去,你爹怕是要等着急了。”
“……哦。”蝉儿不情不愿地说。她还有好多问题没来得及问哩,可惜就要回去了。也不知道下一次再有机会,是在什么时候了。
他们还没走下草亭,就望见四五匹马自南边旋风般地飞驰而来。
蝉儿眼尖,一眼就认出其中的一个人,招着手对商成说:
“那是我九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