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容和的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感觉到有湿热的液体从额头滑到眉端,眼见着又要淌下,孙世宁眼明手快,用帕子替他印了印汗珠,他没有抬头,打从见到凌哥起,他就知道这个治疗过程必须要屏息凝神,所以想给自己点时间,缓一缓。
没想到,世事无常,一下子涌到眼前,差点叫他措手不及,但是他信誓旦旦答应过这个孩子会的尽力,他和沈念一都看出凌哥背负了太多的东西,如果不能熬过这一关,怕是死都不得瞑目,只有跨过去,才能挖掘出其内心深藏的秘密。
一个流落天都城内的乞丐,身上怎么会中了深宫中才会存有的屈钩,是谁下的毒手,凌哥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三个月,一百来天,司太妃当年的遭遇连郑容和这样的外人都听闻不忍,凌哥到底是怎么忍受下来的。
再加上方才孙世宁那种惊讶的表情,看样子,值得挖掘的东西就更多更多了。
外围大块的腐肉已经都挖得差不多,蜻蜓足足煎了五次麻沸散,才喂下够多的分量,同样汗水淋漓的样子:“先生,汤药都喂好了,大概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孙世宁显然不知道下一步是什么,见着那边挖边抹去的血沫子都能装满一个盆,忍不住低低问道:“一炷香以后还有其他的?”
“毒素入骨,需要刮骨治疗。”郑容和的声音特别镇定,有种大将之风,与方才那个在门前被调侃到说不上话的男人判若两人,“我会治好他的,只要他能忍得下来,以后又是一番新天地。”
孙世宁呆在那里,郑容和手中的那把刀至少已经在凌哥背后挖了百多下,虽然神志不清,凌哥的身体本能依然在强烈抵制那种深入肺腑的痛楚,麻沸散的药效慢慢渗透,凌哥骤然醒了过来,一双眼本来就大,整个人就像是被甩上岸的一尾鱼,想要挣扎,想要逃脱,被沈念一紧紧的按住了。
他的眼睛越睁越大,眼白处爆出红色的血丝,想要嘶喊,口里却被事先塞住了软木塞,孙世宁知道他痛,知道那种痛,几乎不能忍,屋子里这么多人,却静得让人毛骨悚然,她险些都支撑不下去,想要扭头逃走,但是不可以,郑大夫安排了每个人的工作,如果她逃走了,后果不堪设想。
屋中是每个人的呼吸声,有平缓的,有急促的,有时续时断的,孙世宁简直快要窒息,她听到的是尖锐的刀刃磨在骨头上那种,叫人牙根处酸痛难忍,只想将一双耳朵都塞起来的声音,那刀刃仿佛不是磨在凌哥的骨头上,而是磨在她的身上。
郑容和安排沈念一来挟制凌哥的用意就在于,如果用绳索甚至铁链将人绑住,必然会得受伤,沈念一的那双手却能够把握好这种度,可以拿捏在关键的位置,既不让他动弹,又不会让他受伤。
凌哥的身体本来就虚,经不起过多的折腾,扑腾两下,不动了。
“他,他怎么了?”孙世宁以为自己问的很大声,没想到几个字塞到嘴边,已经嘶哑的不成样,要不是沈念一离得她很近,大概直接就忽略过去了。
“没事,他是痛晕过去,估计很快又会醒过来。”
“不是已经喂过麻药……”孙世宁及时闭了嘴,再多的麻药在那种极致的痛楚底下,又有何用!
“不能下更重分量的麻沸散,我担心忍得过一时,另外却有后遗症。”郑容和深吸一口气,“最多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大家都撑一撑,你也撑一撑,走过去就都好了,都顺顺当当的了。”
最后那句话是冲着昏迷中的凌哥说的,作为大夫,他明白就算下了麻药,这个时候,病人应该还是能够听得到四周的说话声,鼓励的永远比颓败的来得更有用。
凌哥的眼皮抖了两下,分明是听见了,郑容和有些欣慰,这个孩子比他想的更加能够吃苦,这种类似酷刑的过程,他更加担心的不是身体的接受程度,还有心里的,心里如果崩溃,那么再好的医术都拉不回来。
这也是他不喜欢医治那些生无可恋的病人,在心里先一步妥协的话,大夫要花上更多的力气,才能够治愈对方,他还以为凌哥也是这样的人,年纪不大,眼底俱是沧桑,经历过不为人知的过去,背负着不能言语的秘密,他没有想到,真心没有想到,凌哥的求生欲望实则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来的猛烈,猛烈如洪水,将所有可能置其于死地的因素,尽数吞没。
尖刀依然在骨缝中刮挖,孙世宁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她很细心的不让一滴汗珠影响到郑容和的治疗,中间又换过一次床单,沉甸甸,湿漉漉,充满血腥气的一床被小叶抱走时,小叶抬头挺胸,居然忍住没有哭。
谁都没有哭,一直到非常非常漫长的一炷香时间过去,郑容和用了两种不同的伤药,分别将伤口铺满,纱布一层层包裹上去,凌哥安静的就像睡过去了,麻沸散最后的一点效用散发出来,给了他微弱的睡眠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