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玥从第二天开始陷入昏迷,第四天开始无法进食,每天只能用参汤吊着,由玄胤一口一口地喂下去。到第七天的时候,玄胤怎么喂都喂不进去了。
她整个人就像一片薄薄的蝉翼,脆弱得近乎透明,轻轻捏着都怕折断。
周神医给宁玥把完脉,为难地叹了口气:“真的,胤郡王,你就算杀了我、杀了青青,我也无能为力了,准备后事吧。”
玄胤猛地咆哮出声:“你说了十天!这才七天而已!”
“十天是极限,我尽力了,她……”周神医捏了捏眉心,解释道,“她自幼身体羸弱,平时看着与常人没太大区别,可一生病,差距就出来了。”
更别说她还被蛊毒折磨这么久,又吃了那么久的“养生丸”。
周神医默默地咽下了这两句话。
青青看看一筹莫展的周神医,又看看面色冰冷的玄胤,瑟缩了一下身子,怯生生地道:“玥姐姐要去很远的地方了吗?跟娘亲一样吗?”
“不会,她哪儿都不会去。”玄胤握住宁玥的手,定定地看着宁玥,眸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几日没刮胡子,脸周一圈淡淡的青色,让他褪去了仅存的一丝稚嫩,仿佛一夜之间成了大人。
玄煜和玄昭坐在一旁,神色都十分凝重。尤其玄昭,眉头拧成川字,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恨不得盯出一个i额洞来。周神医给宁玥下了最后通牒,这无疑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他与宁玥之间尽管交往不多,可打心眼儿里,觉得这个弟妹为人不错,起码,把孙瑶那个笨蛋照顾得好好的。好几次孙瑶化险为夷,都是宁玥从旁相助。单从他自己的立场而言,他希望周神医收回刚才的话。还有一点他没说的是,坐在他身边的大哥、远在幽州的二哥,恐怕都比他难过百倍,他不想看到他们难过。
玄昭尚且如此,孙瑶就更不用说了,早在周神医宣布准备后事的一霎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青青拍拍她肩膀,软软糯糯地说:“瑶姐姐,你肚子里有宝宝,不可以哭的哦。”
孙瑶哭得越发汹涌了。
玄胤眸光凝了凝,突然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众人一愣,只见玄煜拉住了他:“你要去哪里?要做什么的话,我去,你留下来陪她。”
玄胤冷冷地拿开玄煜的手:“不用!”
玄煜道:“万一,她等会儿醒来,我想,她最后一个想看到的人……是你。”
玄胤捏了捏拳头,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小胤!”玄煜迈步去追,却被玄昭拦住,玄昭语重心长道,“算了大哥,让他去吧,他心里比谁都不好受,他这么做肯定是有原因的。”
四兄弟中,属玄昭最幼稚、最难辨是非、最难懂世故,属玄煜最成熟、最明事理、最顾全大局,然而这一刻竟轮到玄昭劝导玄煜,可见玄煜的心已丝毫不若平时一半冷静了。
玄昭很早便察觉到了大哥的焦虑,尽管大哥尽量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可作为弟弟的他还是感受到了。他说不清大哥的这股焦虑是因为担心玄胤还是因为担心宁玥,又或者都很担心,他深深地看了大哥一眼,叹了口气。
玄胤起身出去的一瞬,众人以为他是要去请大夫或者什么,哪知他就把自己关在隔壁。
冬梅委屈了:“这算怎么回事?小姐都快不行了,他还在使性子?”
连孙瑶都看不懂玄胤在干什么了,她擦了泪,将冬梅叫到一边:“你跟我说说,你家主子跟郡王到底怎么了?”
“小姐中毒了,去找四爷解毒,四爷不让,小姐才弄成这样的。”宁玥其实没只说了身中蛊毒,冬梅忍不住跑去问了小楼,结合宁玥与玄胤的对话以及宁玥那天回琉锦院时,满脸潮红、神智不清、需要冰水的模样做出的判断。
“玥玥的毒需要玄胤来解?”孙瑶一头雾水,当然,她现在明白宁玥的毒是从玄胤身上转移的,可一直没弄清楚那毒发作起来究竟是什么样子,与宁玥相处半年,一次都没见宁玥发作过。
冬梅哭哭啼啼地说了:“那毒像媚毒似的,需要合欢才能解,小姐那天回来,整个人都不对劲,大冷天的,让人备了好多冰水,我就看着她泡进去……”
孙瑶愣住了,世上居然有这么古怪的毒,往常隔三差五地听说二人白日嬉闹,而今一想,恐怕都是身不由己。
“为什么她不去找玄胤解毒呢?”孙瑶问。
“奴婢刚说了,小姐去了,但是姑爷没理小姐!姑爷在生小姐的气!小姐明明什么都没干,他还给小姐甩脸子!小姐每天起那么早给他做早饭,夜里给他做宵夜,他还这么对小姐!”冬梅还不清楚司空朔与宁玥吃饭的事,更不清楚司空静挑拨离间的事,只觉得玄胤莫名其妙地冷落小姐,实在是渣得让人想打。
孙瑶摇了摇头:“小胤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二人之间或许有什么误会。他一定也没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你别再怪他了,他一定愧疚死了。”
“呜呜……”冬梅捂住脸,泣不成声。
玄胤站在房里,双目冰冷,胸口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轻轻地颤抖。活了二十一年,他从后悔过任何事,因为父王从小就教导他,朝前看,不要回头。所以,打懂事以来,不管错的、对的、好的、坏的,只要他做了,他都不会再去回想。
然而这一次,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如果那天抱一抱她会怎样?如果那天上了她的“当”会怎样?如果那天顺应了自己的心会怎样?明明就被她撩拨得血气上涌了,明明被她嗑瓜子的模样萌到了,却还是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讲了一番伤人的话。
不愿承认也不得不承认,生平第一次,他尝到了后悔的滋味。
眼下,她就躺在隔壁,他走进去就能抱住她,但不能,他要忍住。
接下来的四天,不管宁玥如何虚弱,他一次也没出现。
……
今天是宁玥生病的第十一天,第七天的时候,周神医便给她下了最后通牒,她居然奇迹般地又挺过了四天。而这四天,玄胤一次也没出现。众人一开始不理解,后面慢慢地,懂了玄胤的用意,玄胤不想让宁玥心满意足地离去。他就是要吊着宁玥,让宁玥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不甘心、不想走,凭着着一股执念,宁玥在死亡边缘挣扎了足足四天。
但再强大的执念,也抵不过生命体征被耗光的一天。
宁玥的心跳停止了。
屋子里的人,全都吓傻了,连哭喊都不会了。
玄胤将宁玥抱进怀里,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眼角滑落,砸在手背上,也砸在一众人的心坎儿上。
冷风幽幽地从门廊吹了进来,带着萧瑟的寒意,吹起悬挂在帐顶的风铃,在寂静的屋内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你一定还有办法的是不是?你是神医!你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玄胤咆哮着吼了出来,泪水如决堤了一般,孩童时都没哭得如此狼狈过。
孙瑶转身,扑进了玄昭怀里。
玄昭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女人哭,他没多大感觉,但自己的兄弟哭成这样,他说不上来什么滋味,鼻子酸酸的,眼圈很快也红了。
玄煜捏紧了微微发抖的拳头,问向周神医道:“您是不是还有办法?”
周神医张了张嘴,苦恼地说道:“办法不是没有,但是……风险很大,而且,缺两样东西。没有它们,就算有人愿意冒险也白搭。”
玄煜忙道:“你且说来听听,我们说不定会有呢!没有,我们也会去找的!”
玄胤怔怔地看向了周神医。
周神医道:“神医谷的医书上曾经记载了一个案例,北域国的一名老者,在一次登山途中心脏骤停,当时恰逢雷雨天,一道雷电击中了老者,老者竟奇迹般的活了过来。”
“被雷劈了不是会死吗?”玄昭问,不然为什么发誓时大家都会说,如果违背誓言,就五雷轰顶。
周神医点头:“是啊,一般情况下是会被劈死的,神医谷的医书传承了数百年,每一代弟子都会在上面记下自己的重大研究与发现,雷击复活的例子仅此一个,之后再也没有。所以我说,这是非常冒险的法子。一个弄不好,人没救活,还把尸身给劈毁了。”
玄胤抚着宁玥冰冷的脸,突然说:“你说缺两样东西,一样是雷霆,还有一样是什么?”
周神医愕然了一下,道:“你先别管另一样东西,单是这雷霆你就弄不来,你别看今天阴沉沉的,但是没有乌云……”
“如果本座说有呢?”
一道低沉的话音蓦地响在院门外,众人循声望去,就见司空朔的步撵不知何时停在了那里,难怪胡同里惊得可怕,敢情是他来了。
玄胤拉下帐幔,将宁玥挡住,自己则站起身,行至门口,遥遥地望着他道:“你来做什么?”
司空朔没有下车的意思,端坐在半透明的金色纱幔内,若隐若现,声音却十分清晰好听:“本座来送人情,胤郡王要不要接?”
玄胤讨厌这个家伙,讨厌到恨不得撕了他,一想到宁玥还没陪他过过一次生日,却给这家伙煮了长寿面,他压根儿没办法与他好生说话!
“胤郡王,你的意气用事已经害死她一次了,想继续害下去,本座就当今天没有来过,反正她是你妻子,又不是本座的,她活不活,跟本座一点关系都没有。”司空朔淡笑着说完,抬了抬手。
小李子扬起拂尘,就要指挥队伍离去,这时,玄胤开口了:“我接!你的人情,我接下了!”
司空朔轻轻一笑:“胤郡王可得想好了,本座这回要的,可不是一个平安符或一个女人这么简单。”
玄胤毫不犹豫地说道:“除了她,我什么都能给你。”
“爽快。”司空朔把玩着怀里的小荷兰猪,“但是本座丑话说在前头,本座只负责给你需要的东西,却不负责将她治愈,有可能,她会死得不能再死;也有可能,她会活过来,但以她目前的情形,活不过一个时辰。用你的一切去换一个时辰,你觉得划算吗?”
这一个时辰,说不定容卿就赶到了。他总得赌不是吗?赌玥玥的命没这么差!
就算赌输了,也没关系,反正没了她,他要那么多身外之物也没任何意义。
玄胤眸光一凛:“划不划算不是你说了算,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本座暂时还没想到,等想到了再告诉你。”
“好。”
司空朔从步撵内抛出一个闪着黑光的东西,玄胤反手一接、定睛一看,是个菱形的像石头又像铁的东西:“这是什么?”
“天雷石,能吸收一部分雷电,降低对身体的伤害。神医谷的祖师爷就是那个被雷电击中的老者,他当时就怀揣着天雷石,本座没说错吧,周神医?”司空朔的目光幽幽地落在了周神医的脸上。
周神医顿时感到一股寒气,凝聚盘踞在头顶的毒蛇,朝他吐起了蛇芯子。他虽没见过中常侍,但直觉告诉他,气场如此强大的人,除了司空朔,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人。他胆寒地说道:“中常侍大人说的没错,那老者正是祖师爷。”
只是那天雷石明明被祖师爷赠送给了南疆皇室,怎么会在一个西凉官宦的手中呢?
他看了步撵一眼,竟然没胆子把这话问出口。
“胤郡王记得自己的承诺。”司空朔轻轻地勾了勾唇角,吩咐小李子道,“摆架祭坛。”
“是!”
浩浩荡荡的仪仗,朝皇家祭坛走了过去。
……
天空,乌云翻滚。
少年将头探出车窗,望了望天色大变的穹顶:“咦?要下雨了吗?”
“是要打雷了。”容卿说道:“希望别毁了桥,那样就进不了城了。”
……
玄胤将宁玥抱到院子的空地上,不敢铺什么东西,怕引起大火,玄胤抱着她在冰凉的地板上躺好,周神医戴上手套,将一根长长地从屋顶牵下来的铁丝放到了玄胤面前。
玄胤点头:“你们走远些。”
周神医退到了廊下,怕待会儿状况惨烈刺激到孙瑶,让丫鬟将她带回了房间。
玄胤把天雷石放到了宁玥的手里。
众人以为他要起来了,哪知他却挨着宁玥躺了下来。
玄煜眸光一颤:“小胤!你做什么?”
玄胤握住了宁玥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含了一丝威胁地说道:“上穷碧落下黄泉,马宁玥,你是我的,活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敢跟我阴阳两隔试试看!”他说着,摸上了铁丝。
玄煜沉默了。
阴沉的天际,黑压压地飘来了一团乌云,整个世界变得暗沉无光。慢慢地,乌云发生了碰撞,一道蜿蜒的闪电自穹顶深处闪了闪,整个大地都被照得清晰可见,但它没击中屋顶的铁丝。
轰隆隆,巨大的雷声传来了,震耳欲聋。
玄胤忙用手捂住了宁玥的耳朵,宠溺地说道:“知道你怕吵,放心,很快的。”
又是一道闪电飞来,天地亮了亮,还是没能击中。
如此反复了七八次,终于一道亮光袭上屋顶,火星子啪啪啪地燃在铁丝上,铁丝抖动了一下,玄胤身子一僵,不动了。
时间仿佛静止了,众人连呼吸都不敢,就那么怔怔地看着玄胤、看着宁玥。
啪!
宁玥掌心的天雷石碎裂了。
周神医瞳仁一缩:“快!快把铁丝拿开啊!”
天雷石都毁了,再来一道闪电,岂不是要劈成两半啊?
玄煜掷出匕首,弹开了玄胤手下的铁丝,铁丝晃到了海棠树上,被树枝给勾住了,又一道闪电击中了屋顶,只听啪啪,接连两声,海棠树劈开了,屋顶炸毁了。
玄胤的头脑有些懵,缓缓地睁开眼睛,天旋地转的,一时半会儿分不清自己是在哪里,忽然,他听到玄昭大叫:“醒了!醒了!”
玄胤一怔,忙看向身旁的宁玥,可是宁玥哪里醒了?还是睡得那样安详。
玄昭道:“我……我是说你醒了,我以为你刚刚被劈死了。”
玄胤失望地将宁玥抱进了怀里,大掌拂过她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脸:“你还是生我的气了对不对?你说过不放手的,怎么比我先走了?”
玄昭再一次叫了起来:“看!她动了!她的手指动了!”
玄胤拿起宁玥的手,左手没有,再看右手,果然看见右边的食指微微地动了动。他俯身,将耳朵贴上她心口。
砰砰,砰砰,有微弱的跳动。
玄胤忙将宁玥抱了起来,激动地说道:“她活了!活过来了!”
周神医眼睛一亮,很快,再次暗了下来:“别高兴得太早,她呼吸几乎衰竭了,只有不到半个时辰的命,还是祈祷,容卿能尽快出现吧。”
容卿擅长必死之症,但不是说容卿能把死人变成活人,宁玥刚刚的情况是心脏骤停,身体的其他机能还在,算不得真正的死亡,充其量只能叫假死。呼吸衰竭不同,人不呼吸的话,很快就彻底没命了。
申时四刻(下午四点),一辆马车停在了将军府对面的胡同里,帘幕被挑开,两张俊逸得不似真实的面容露了出来。
二人齐齐望向府邸上方的金字牌匾——伏波将军府,眸光动了动。
牌匾下方,站着一名身穿淡紫色氅衣的妇人,她身姿纤细、肌肤白皙,一双葱白的手好似柔得没有骨头,光是看着便有这种感觉。她扭过头,与一旁的小女童笑着说了什么话,侧脸的轮廓清丽优美。她怀中抱着一个小宝宝,约莫四五个月大,小宝宝的小爪子和脑袋都趴在她肩头,正对着马车的方向,不知是不是看到马车了,小宝宝咿咿呀呀地叫着,小拳头一阵乱挥。
妇人轻轻地笑了,哪怕隔了老远,二人还是能从温柔的眼神里感受到那股善良和疼惜:“宝贝儿是不是饿了?”
她的声音也很好听,舒柔惬意,能让人心头发软。
少年指了指牌匾:“那就是你家。”又指了指妇人,“我见过她,她跟马宁玥一起狂街,买了好多小宝宝的衣裳,马宁玥叫她娘,应该……也是你娘。要去跟她打声招呼不?”
容卿摇头:“还不到时候。”
少年放下帘子:“那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