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遂兆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亦不知要说什么,带着马缰怔立在原地。
“你要呆驻于此瞧这骇人情形到几时?还不快遣人收拾了这一地糟烂,另再安排些人先将长孙夫人送回城中。”穆清在他身后淡然道,声音中的慌张哀惧全然消失,仿佛在她举袖拭泪的时候,一同干干净净地擦拭了去。
贺遂兆伸了手到眼前,若不是方才承接的那一滴眼泪尚在他的食指指背上未干透,他倒真要疑惑刚才她哀哀啜泣的一幕是否真的存在过。
贺遂兆命人进林子去接出众人,穆清下了马,自往林子外头走去,林外 的狼藉更是教人不能目视,一个时辰前尚是一幕施粥济民,饥饷暂缓生机重回的祥和形景,仅仅一个时辰,几个熬粥的大釜倒扣在地,篷帐早不见了踪影。
在她入密林前地上到处横躺着饥民的尸首,至少大多仍是全尸,千余铁骑踏过,此刻再看肢体残破,脑髓迸裂,血肉模糊的与土地融在一处。
她痴痴地呆立于小河边,小河那一边不远处正有两个大石臼稳稳地放置在那处,一丝冷笑慢慢地爬上她的唇角,那大石臼不日前或还和骨舂捣过孩童尸首,转眼丧了心性的分食之人,皆成了满地的烂肉泥,那些踏烂饥民的流寇随即又尽数丧命于林中,成了刀下新魂。却不知黄泉路上他们可还会互相怨恨。
阿爹时常教导人命贵重万分,不得轻易糟践。阿爹定是从未亲睹过这惨绝人寰的修罗场。穆清沉沉吐出一口浊气,只觉自己的心肠之外迅速包裹起一层硬冷。
身后尖叫声连连响起,她回头望去,贺遂兆正亲领着一众内眷仆妇从林中走出,一面走一面向两旁划拉开尸首残体,辟出一条道来。有几个胆小怯懦的已然不能自行站立,另有男丁家仆架扶着在走在后头。
长孙氏戴着帷帽,皂纱遮面,手中一方绢帕捂着口鼻,由两名仆妇搀扶着走在贺遂兆身后,只勉强稳得住脚步罢了。穆清往人群中去寻阿月,扫视了两圈方才见着她低头于人后默然走着,瞧着倒是镇定,待她抬头才望见她面上布满着泪痕。
穆清拂去心头一应心绪,往那队中去与众人汇合。来时的车驾毁了大半,勉强拼凑出两驾能坐得的,先安排了夫人娘子们坐了,众仆只得在地下随行。穆清牵过一匹马来,刚要翻身上马,却见长孙氏自头里一驾车中探出头来,向侍婢吩咐道:“请顾姊姊来同坐了。
穆清依言坐入车中,一路不语,只不断地提醒自己,河津叛乱已平,剩余的千余逃贼亦尽数剿灭了,许是明日,唐国公便可搬兵回晋阳城,明日便能见着杜如晦,只需见着他平安归来,万事皆可抛却去。
“顾姊姊?”入了城后,静默了一路的长孙氏似是缓过气儿来,忽然开口轻声探问道:“那些贼兵……你却是如何破了他们的?”
穆清好容易将心绪带出了那一场杀戮,实不愿再想起那些,因着她问不好不搭理,便只轻描淡写道:“曾有幸见过二郎率玄甲军击破突厥骑兵,不过迫急了仿着他的法子尽力试一试罢了,再有死士们骁勇悍猛,这才挣出大家的命来,实与我无多大干系。”
长孙氏无声地点点头,欲言又止了半晌,又提起话来问道:“我见顾姊姊镇定从容,那,那惨象……当真无惧么?”
“骇怕,怎会不怕。”穆清苦笑笑,“见多几回,惯了便无惧了。犹记得首次见杀戮,便是夫人婚仪过后,往金城郡去的途中……那时,我远不如夫人这般镇定忍耐,立时便唬懵了,动弹不得,瘫软着坐了半晌方回过神来,极是狼狈。”
长孙氏不再接话,二人沉寂了片刻,快到穆清所居的宅子,她刚要开口与她说些别过的言词,未待开口,冷不防长孙氏张口道:“我瞧着那贺遂兆,待顾姊姊很是不同。”口吻听着随意,穆清岂能听不出她这一句已盘桓了一路。
念着长孙氏年纪尚小,她不愿同她在口舌上计较,亦不想她在这一问上纠缠不清,当下只淡然道:“贺遂兆与克明同为李公亲信之人,较之李公本人及其余子嗣,他二人待二郎亦很是不同。此不同于夫人所说的不同,确是一般无二的,若当真要明辨起来,只怕……”
“原是我年轻不懂事,又十分着紧姊姊,怕贺遂兆对姊姊有所不敬,才多此一问,姊姊莫要多心。”长孙氏算得是个心窍玲珑的,乍一听穆清的口吻,忙一句一个姊姊,拂过话头去。马车骤然停驻,她支开窗格,向外瞧了瞧,“哟,顾姊姊到了。”
穆清向她略欠了欠身,“夫人今日受了惊吓,实是劳累了,回去好生歇着,莫多忧思。”
长孙氏客套过两句,自回府不提。
穆清带着阿月快步走回宅中,一进门便急急唤阿柳取干艾叶煮水要沐浴,她不进屋也不许阿月进屋,只在院中坐着,候着沐浴。
直到整个人闷头浸没入散着淡淡艾蓬香气的清水中,她才觉得自己身上的血腥味退散了去,仔仔细细地洗了头发,搓开发丝反复嗅闻过,确认了没甚么气味方才罢休。阿柳在一边闷头瞧了她许久,问她只说是在城外遭了贼寇,厮杀一场沾了血气,教人觉得恶心,又叮嘱阿柳将那身湖绿色的胡袍拿出去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