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谢南安不曾注意到,边韶的笑容较往日有些不同,也说不出究竟是多了几分嘲弄,还是多了几分沉冷。
却说杜妍回了杜府,旁的地方没去,径自去了自己书房的密室。
关了密室的门,一盏烛火缓缓照亮室内的景象,杜妍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放到了其中一个格架上。
那东西不是别的,恰恰是她让给谢南安的那卷孤本,只是谢南安的是原本,她的却是让人誊抄的。
放好东西,又在密室里流连了一阵,杜妍离开书房回了卧室。
身边的丫鬟服侍着她梳洗过后,她换了衣裳躺在床上,前半夜辗转反侧,后半夜却是醉在梦中不知何处。
依旧是西山秀景,依旧是那间书肆。
她和谢南安默默在里面相遇了无数次。
他是一贯的眼高于顶,从她身边无数次错身而过,却不曾分给她半分视线。
她那时也不曾如现在这般,视线总忍不住落在他身上。他之于她,大概还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艳羡对象。
她想要有的,只是他的天份,而不是他这个人。
再后来,是在考场之上,他已入了仕,进了翰林院,她依然连个秀才也没捞上。
接连三年的童生试,他都是副考官,她都名落孙山。
最后那一次,离开考场之时,雪落得极大,似乎可将人淹没。她不愿回杜府,愣愣立在考场,落了满身的雪,几乎冻僵。
他从考场内出来,一眼便瞧见了她,迟疑片刻后,他竟朝她走了过去。
“你一个女儿家,既然没有天赋,就别在这条路上碰得头破血流。”
她从未想过他会记得她。
也从不认为他会与她说那些话,即便这话并不中听。
若说他惯来是在云端的人,那她便是在尘埃之中。
她何曾愿意在入仕这条路上碰得头破血流,但杜景仅有她一个女儿,她娘的肚子再无消息。若她不能入仕不能承袭爵位,杜景无论如何也得再有一个继承人。
杜景是燕京出了名的妻管严,可面对自己的独母,杜景也有无力之处。
“人总有无法逃避的责任。”
即便驽钝于她,也必须坚持,必须承担。
他因她的话怔了片刻。
之后,他冷着脸从自己身上解下斗篷,反手披到了她的肩头。
熏人的暖意带着男子身上独有的气息,让她原本僵冷的心头一瞬间颤动不已。
他径自离去,她自此后却再移不开眼。
再往后,她总是遇上他。
她每一场考试,他似乎都在,就连她被杜景揪着改学了武,武举校场外,她也会遇上他。
她与他一点点熟识起来。
她与他说了许多许多,自身的驽钝,家中的无奈。
他素来淡漠少言,渐渐也开始开口。
“你与我,倒有些相似。”
她起初并不觉得她与他有任何相似之处。
她但凡有他一半能耐,何尝会至如斯境地?
直到后来她慢慢知悉他风光无限后的冷寂。
若说谢家昔日有多辉煌,至谢南安父祖那一辈,就有多寥落。谢南安的父亲以死明志,一腔热血染红的,不仅是谢家的复兴之路,也染红了谢南安脚下的每一步。
他肩上背负的,是一个家族的荣辱兴衰。
何况他还有那样一个母亲?
她耗尽自己的所有,来给他最好的。可相应的,谢南安的一生,都得为着重振谢家而活。
他没有旁的路走。
纵使这条路走得很顺,纵使旁人对他艳羡不已。
“你这样的人,不当出现在我儿子身边。柔嘉县主与他已经订了亲,你当识趣些。”
武举校场内,比箭之时,她连发十箭,九箭脱靶不知所踪,唯一有影子的一箭,居然射中了旁边的击鼓小吏。
那会她已算得上燕京里的名人,就连女帝都知道,延平伯家的独女,是个世间少有的蠢货。指腹为婚的楚家不惜撕破脸面退了婚,自然也不会有人肯上门提亲。
可这样的她,被逐出校场之后,谢南安迎上前来,没有旁的言语,只是递给她一碗冰镇过的酸梅汤。
酸梅汤冰凉酸甜,过喉之时,却让她忍不住想要掉泪。
即便谢母后来找到她,与她说出那些冷漠的言语时,她也只是木然,并不会有那一瞬的脆弱。
旁人对她的不好太多,她不能一一去记。
可他对她的好,她却连丁点都不敢去忘。